2024 年 04 月 25 日
趙剛

新文化論述 不自覺的文化傲慢…

論述是激進真誠?是保守虛偽?各種弱勢人群的生存狀態,是不可替代的試金石。

野百合世代的民進黨青壯立委們,正在醞釀一種「新文化論述」。新論述雖架構未全,但應是一種新的關於台灣的想像;於其中,中華文化,甚至連中華民國這個政治象徵都將被包容。於是,「中華文化是台灣文化的一部份」、「中華民國是台灣」等口號絡繹於途。

這個新文化論述的直接訴求,不外乎安所謂外省人的心,療選舉傷、止認同痛。表面看,這似是向多元文化邁進一步。深一層看,這是新階段雙軌並進的國族打造工程,在省籍認同路徑之外,增設多元文化軌道。

預測此一多元文化路徑的未來發展固然嫌早,它也許竟會因沒有選票賣點而早夭,但這並不妨礙批判地反思它目前的格局。首先,這個多元文化論還是工具性意味甚濃,是為了打造台灣對抗中國而設,而非憑藉對台灣社會內部多元文化的直觀善意;良善語詞中,其實還是聞得到血味。其次,此一提法隱藏了大主體與小主體之間的位差。容人者大,被容者小,因此,外省人、客家人、原住民這些小主體,是被大主體「台灣(人)」所包容的對象。這些小主體,在被包容的同時,自身也要提撥相對基金,即「認同台灣」以及「學做台灣人」。因此,此一多元文化提法仍沾帶著不自覺的文化傲慢(或自卑),將某一個特定人群(福佬人)當作台灣人種子隊;不需學習也無庸試煉,只因為他們就是學習的對象,就是包容者本身。

這種多元文化論顯然過於保守,甚至虛偽,是一個改裝過的美國貨。美國牌多元文化論的虛偽有兩個要點。其一,對「原住民」和「美國人」這兩個名詞進行語意政治操作:把真正應該叫做美國人的叫做「原住民」,而主流西歐白人移民的後代卻叫做(不加前置詞的)「美國人」。其他人群則是作為包容或融合的對象,例如非洲美國人、猶太美國人、墨西哥美國人等等;這些美國人則是要加上前置詞的。其二,這個多元文化論是以資本發展為考量,對各種新移民進行排除與接納的微積分。因此,美國境內總是維持著數以百萬計無法取得公民權的流移勞工。

台灣多元文化論述裡的「台灣人」的基礎意象為何,以及排除機制是否合理,是這個論述是否保守虛偽的關鍵所在。對這些問題,新文化論述惜乎異常沈默。

所幸,阿扁總統展現了一個激進的、真誠的「多元文化」論述的可能。這個可能在他的口袋中。那張「福建詔安」的紙條是台灣新文化論述的一封瓶中信。阿扁藉由重複陳述其祖來自福建,而他又認同台灣此一話語,似乎在委婉地表白他其實是一個「福台」。那麼,葉菊蘭女士以其客家族譜,則可說是「客台」;筆者祖籍河北,也可說是「燕台」;而蕭美琴女士也可說是「美台」。那麼,順著這條路激進地走下去,就得在一個點上摒棄美式多元文化的虛偽,廢除「原住民」這個充滿虛假敬意的冷豬肉名稱,直接正名為「台灣人」,而其他不同階段的後來移民則通通加上前置詞:福台、客台、燕台、湘台、泰台、菲台…。這才是民族國家框架下所能達到的最激進的多元文化想像,因為,唯有如此才能面對一個最根本但持續被遺忘的歷史與社會現實:台灣從來就是一個移民社會,除了「原住民族」以外,其他所有群體只有先來後到的差別。

重新指涉台灣人,是有深刻倫理意涵的。如果台灣的漢人優勢群體之間,為了圖騰之爭,機關算盡、醜態畢露,那不如兩造都放下謀術,共同地「愛台灣」,而這個「台灣」的所指,就必須首先包括台灣人本尊(即原住民),與最晚加入的台灣人(即外勞與外籍新娘)。果如此,那麼,一個真正的大和解,也許就曲緻地發生在這兩造,因為目睹眾多台灣弱勢者之將入井,斷然放下那永遠走不出去的相互糾纏,各自同時向井邊伸出那良善之手時;畢竟,你與我還是有人之所同然的。在取消弱勢者之所以為弱勢者的結構條件的社會運動中,原本敵對的優勢群體將有機會反照到他們的共同支配階級位置,也將有機會受到普世人性價值的召喚,從而走出對微小差異的自戀。

激進的新文化論述不應當是單純的慶祝差異,也不應當只是無條件的促進團結(團結是要幹嘛?戰爭嗎?),更應當追求的是社會正義與個性發展。這樣一種不求對立、不嗜血的新文化論述,長期而言,也將反饋到兩岸關係的和平發展,以及台灣對中國大陸的進步介入。歸根究柢,各種弱勢人群在台灣的生存狀態,是任何新文化論述到底是激進真誠,抑是保守虛偽的一塊不可替代的試金石。

【2004-05-13/聯合報/A15版/民意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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