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體的另類提問小型學術研討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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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談:從性別教育到「跨性別教育」到「跨性別人權」

何春蕤引言
2000年11月26日

前兩天有位朋友打電話給我,說是要來這個研討會看看,因為「這是最新的東東」。也有道上的朋友在討論臺灣的跨性別論述現象時說它是「從英美空運來臺的最新思潮」,並且認為臺灣的跨性別主體「始終還沒有真正的出現」,懷疑他們會不會「選擇這樣的身份概念與論述方向」。

姑且不提這些說法聽起來有多麼類似過去女性主義、同志理論、酷兒理論在臺灣登陸時所引發的本土保守回應,但是這些所謂「最新」「空運」的說法顯然無視於本土跨性別主體的現實存在和操作歷史。因為,透過本土主體熱切搜尋自我身份描述以及自我呈現的努力, CD、TG、TS、TV之類的跨性別身份概念早就在眾多TG主體的個人網頁上流通。以我個人接觸到的跨性別主體而言,網路和網站上的資訊正是跨性人最主要的連絡方式。在網路上,像「茱莉安娜的祕密花園」、「溫妮美麗新世界」、「潔西的小木屋」、「Ann的想像世界」、「丫頭的妝扮百分百」等等個人網站都以最清楚的自覺述說自己的故事,以最精心的影像展現個人跨性別的魅力,並且提供和跨性別相關的各式新聞剪報、醫藥知識、打造身體祕訣、化妝訣竅、購物管道、各國相關跨性別網站等(有興趣的朋友請自己上網去探索)。這些個人的努力和串連早就在跨性別群體中形成了極有力的日常支撐。

臺灣的跨性別主體透過TG的pub以及網路,建立起自己現身展示的根據地和人際網絡,也藉著這些電腦網站和TG pub聯繫起各地的TG,甚至實地聚會。據我所知,兩、三年前臺北三重地區就有過一個變裝姊妹的小團體,後來還被戲稱為「三重幫」,我想類似的團體應該還有一些。第五屆四性研討會以後,住在中壢的跨性人溫妮和我商討,希望能夠再度聚集TG,壯大這個人口群,由於我們在中壢地頭比較熟,因此找到了很自在的聚會地點。每個月一次的聚會平均都有十餘位跨性人到場,年齡有老有少,背景也不一。至於身體操演方面,從變裝到服用荷爾蒙到存錢準備變性到已經完成變性的都有,有的時男時女,有的可男可女,有的自承是想做拉子的男人,也有的說自己是想做異性戀男人的女人。在跨性別人生方面,有的已經矇混上街,甚至經過海關而出國,有的則才剛開始摸索如何購買合適的衣服。聽說臺中地區也有很多跨性別的性工作者常常聯繫,自成網絡。不為大眾所見的是,一個個小小的TG群體正在摸索著累積彼此的經驗和文化。

跨性別主體和運動的興起固然有其歷史和結構的必然及偶然因素(參見丁乃非在本次會議中的論文),而且在臺灣的發展狀況也還有待學者虛心努力認識;然而有些學者們的論述和斷語反而常常把跨性人的現象和存在平板化,甚至問題化。例如在最近一期<誠品閱讀>中就有人大膽寫著:
跨性別主體之間的複雜差異在許多學者眼中因為形成定義的混淆,因而被視為可能會造成主體集結的困難,更可能造成既有運動的主體分化。

而由於跨性別運動興起於已經隱含政治正確壓力的運動氛圍中,有人也直接質疑性別多樣是否能因為代表了差異,就保證能產生激進的、對抗的政治。

結果,在「哪一種性別實踐的政治意味比較進步」的學術焦慮中,跨性別主體還沒有機會全面出櫃,跨性別運動才剛剛起步,就已經在「進步排行榜」中此起彼落的被丟了一地。
這樣的學術焦慮和學術質疑,老實說,主要是出於學者本身局外位置的關切和邏輯思考,而不是出於跨性別者的主體搏鬥和生命現實。我認為學者思考跨性別的出發點應當是去認識各種跨性別主體的複雜立體面貌、各種跨性別主體的生存困境、各種跨性別主體所承受的身體和言語暴力。今天我們中間有娘娘腔的溫柔漢、有臺北監獄中被其他犯人輪姦的第三性公關,有一心一意想要變性卻苦無其門只得自殘以達目的的人,有全心表演自我卻遭受好女人譴責會影響兒童身心的反串藝人──許多人都生活在變裝中的祕密與焦慮中,害怕被子女發現、被人勒索、被人恥笑、被人逮捕。就算是一個普通的人,不必是TG,就是任何一個你和我,今天突然有衝動想要穿成異性的樣子,上街走走,都會被警方和民眾的狹隘眼界責難。

以上只是隨便列舉幾個在跨性別生命中常見的尖銳事實,然而我們卻也同時有學者對於跨性別的定義分類感到無比的焦慮,對跨性別在進步排行榜上的位置熱切的進行評斷。

這種學術關懷的方向當然無法產生任何能量來改變跨性人的生存現實,相反的,這種學術論述對於跨性別主體的質疑以及有距離的批判態度,對於剛冒出頭的跨性別社群的影響又是什麼呢?難道學術論述只能強化跨性別主體已經難以承受的自我質疑和社會孤立?難道運動論述只能質疑──而無力──壯大邊緣主體的能動力與行動力?

提起跨性別主體,還有很多人要區分是「舞臺上的」還是「舞臺下的」,或是「玩假的」還是「玩真的」──聽起來也很像有人要區分「情境式」或「原生的」同性戀一樣。問題是:這種對於「確認」主體身份的焦慮,這種對於「真假」的焦慮,又是出於什麼樣的主體位置呢?

就我所接觸到的TG來說,跨性別的操演是生命中不可妥協的必然成份,是時時刻刻有危險招致各種懲罰和人生代價的事情,是面對親人都無法說出口的真情。在這樣的現實中,主流觀點要求跨性人展示的「真誠坦白」和「上進努力」都是奢侈,都是跨性人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輕。

有感於年輕一輩的TG已經有了更多的自在和實現自我的物質文化資源,一位年近五十的TG有一次在我們聚會時感嘆的說:「上一輩的跨性人因為自己很明顯的異於常人,因此常常很早就被原生家庭放逐,也在透過教育和就業來累積社會實力的過程中遭遇困難重重,變性又遙遙無期,無力可及。現實生活日復一日的壓力,最後使得全心想要跨性生活的主體,要不是淪入社會就業的最底層,就是遁入第三性公關或表演的世界,再不然就是被迫妥協而淡化自己的渴望。現在年紀大了,家庭的關係更加牽絆,夢想也就更遠了。」老TG的語氣越近結尾就越是輕描淡寫,但是我卻一直忘不了他眼中的惆悵。像這位老TG這樣充滿同情和理解的語言,恐怕是那些批評Brandon Teena是小爛T、或者不齒第三性公關、不屑反串藝人、不甩變性人的優勢知識份子永遠也無法理解的──在這裡,階級和世代上的差異位置暴露了它們嚴重的盲點。

我們很榮幸,今天下午有機會來面對自己的性別盲點,有機會來學習跨性別的文化眼界,因為在座有許多跨性人朋友願意來和我們分享生命的經驗,並且對當前的教育和人權提出跨性別的視野。這些朋友大多是費盡心力,才在既有的教育、文化、就業體制中帶著一身傷痕的存活下來,她們的經驗和觀察也因此是我們寶貝無比的智慧來源。我們現在就把時間交給引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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