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柯專題
Seminar on Foucault

授課教師 何春蕤
(九十學年度第一學期課程)


第十三週: Subject and Power


傅柯用這篇演講來說明牧民權力和自由主體之間的吊詭依存。

他首先說明自己的研究對象其實不是power而是subject,也就是分析人類如何成為主體的歷史過程,此過程則包括objectification物化/客體化的三個模式【主體來自客體化,而且其中包含著權力的操作】:(208-209)

(1)那些靠著物化主體來形成的科學,如語言學、經濟學、歷史、生物學等【事實上,不止科學,知識本身就是靠著物化/客體化】;

(2)那些把主體區分開來或自我分裂的實踐,如瘋狂/理智、生病/健康、罪犯/好人等【然而區分其實是認識世界、經理世界的基本運作手段】;

(3)人們如何把自身轉化成主體,如變成性主體【做自己,打造自己,改變自己──這可以是順從權力的,但是也一定可以是不順從其目標的】。

傅柯認為大家已經從生產關係、符號關係來看主體如何座落,但是一直還沒有合適的專業討論,來談主體如何深陷權力關係中,而他所做的就是擴大過去對權力的認識,以觀察主體如何被物化/客體化,因而成為主體。

而這個對權力的認識要如何進行呢?權力最可怕的腐化代表就是法西斯主義和納粹主義,但是傅柯指出,它們的操作事實上都是以現代政治理性為本。然而,一反法蘭克福學派把社會或文化的理性化當成一個整體來研究權力和理性之間的關係macro,傅柯覺得應該嘗試在不同的次領域(例如瘋癲、疾病、死亡、犯罪、性)中來看這個理性化的過程micro;或者透過各種抵抗的形式來揭露權力操作的位置和方式,也就是透過對峙的戰略來分析權力關係(例如從非法來理解法律,從瘋癲來理解理智)。(211)

由於傅柯已經分析過理性化的過程,因此此處若要分析戰略,也就要從近代的主要抗爭(男女、親子、醫病、官民)的共通點來看:

(1)跨國普世,不限於一種政治經濟治理,

(2)針對的是其權力效應而不是宰制者本身,

(3)即時的抗爭不找遠敵而針對近敵,不指望未來解放而追求此刻紓解,

(4)質疑個人被賦予的地位,肯定自我差異,拒絕被侷限於某一認同上,抗拒government of individualization

(5)抗拒權力的某些效應,特別是和知識、能力、條件有關的,同時也抗拒各種強加於身的扭曲抹黑神祕化,

(6)拒斥有關「我們是誰」的抽像說法,拒斥國家抹煞個別性的經濟和意識形態暴力,拒斥科學或行政想定位個人的審訊

總之,這種權力行使,在個人的日常生活中將人分類,標記其個別性,貼上身份標籤,強逼他接受真理律法。這種權力使人成為「主體」──因控制和依賴而臣服於人,因自我知識和意識而歸屬自己的身份。兩種意義都意味著征服的權力,使人隸屬的權力。(211-212)

從歷史來看,有三種抗爭曾經抗拒「宰制」、「剝削」、「臣服」,在不同時代某種抗爭會比較主導,而此刻,第三種已經是這個時代的主要形式【抗爭宰制﹦政治民主,抗爭剝削﹦經濟民主,這兩種都已經在歷史中擔任主攻角色,下面要談抗爭臣服】。不過20世紀對「臣服」和某種主體性的抗爭也有先驅,那就是宗教改革,因為宗教改革就是西方主體經驗的危機時刻,反抗的是中世紀開始施行於主體、因而生產主體性的那些宗教和道德權力。當時人民爭取的是新的主體性──個人參與靈修生活、救贖、讀經。【但是眼下生產主體性的建制又是什麼?傅柯沒有說明。此刻抗爭臣服的形式是什麼?也沒有說】這個危機的浮現是因為16世紀已經有了一種新的權力形式,也就是國家;國家的權力採用了基督教的牧民權力,一方面個別化,一方面整體化,非常巧妙精細的結合。(牧養者的操作態度和方式顯示了新的權力浮現,為個人的救贖服務,願意為信徒犧牲,照顧每個社區及個人,瞭解個人內心靈魂真相)。但是現代國家並不是高高在上的實體,而是非常複雜的結構,每個人在先被塑造成為某種特定形象之後,都可以成為其一份子。國家就是成就現代「個別化」的母體矩陣matrix of individualization人們的個別化要在其中才能被辨識,才能成功的個別化】,而國家所擁有的牧民權力也因此有一些新的特性:關注今世的福利安全,牧民的官僚及機構大增,發展有關群體和個人的知識。(212-215)治理和牧民都有生產主體和主體性的功效

考量現代國家運作的方式,1784年康德已經開始問:個人在特殊歷史時刻的身份是什麼。傅柯則認為,或許不是要問我們的現況,而是拒斥我們的現況。我們需要想像並建構我們可能的情況,以去除現代權力結構的個別化與整體化趨勢,我們需要促進新的主體性形式。

權力究竟如何操作?權力使得人際關係展開實質的效應。事實上,只有在操作中的權力才是存在的權力。其操作的主要形式就是規訓:使得技術能力、溝通遊戲、權力關係都得以按照既定的公式目的,相互調整配搭,構成規訓的效果。18世紀以來就不斷進行生產活動、溝通資源、權力關係的調整。權力關係的要項:他者必須是可辨識而且有行動力的個體,而且面對權力關係能有許多不同的回應、結果、介入的可能。【他者必須是自由的主體】當代權力的操作就是治理,也就是決定人們或群體的行為應該趨往什麼方向,也就是所有可能的行動的集合,因此,【現代的】權力的施展只能在自由的主體身上,主體必須有所選擇,這種現代的權力才有施展空間。易言之,【現代】自由和【現代】權力之間有著微妙的依存關係。這麼一來,研究權力關係至少要看:(1)差異及區分如何分佈以使人可以影響別人的行動,(2)權力的目標,(3)權力之手段,(4)權力之建制,(5)理性化的程度。權力關係很多樣而複雜,但是現在愈來愈被國家制度化。(217-224)

回到戰略上,傅柯人為權力的中心有著不受屈服的固執自由,因此有權力的地方就有逃逸。權力與抗爭相連相爭,因此對同一件事物可能有不同詮釋,但是也是在這個差異中才看到了宰制。不過,全面的宰制仍然有可能,因為權力/抵抗可能在某些時刻和條件中大量普遍集結扣環。

「Technologies of the Self」

傅柯用這一篇演講來回顧hermeneutics of the self的遠古來源。這種自我闡釋學在兩個相連的脈絡中成形:第一、二世紀的希臘羅馬哲學,以及第四、五世紀的基督教僧侶原則。

韋伯Weber原來的問題是:如果想要理性從事,那麼需要放棄自身的哪一部份呢?【認為要捨棄自我的某些不可取部份(例如身體慾望),便可以達到理性】傅柯則想問一個更根本的問題:如果要人能甘願放棄或禁慾,需要何種知識才能達成這個目的?【某些知識的建立才使得人們甘願放棄自我,要不然,人幹嘛沒來由的會想要放棄自我?這個問題的問法就凸顯了知識-權力的運作(17)

傅柯自承25年來主要的工作就是追溯人們如何發展有關自己的知識(經濟學、生物學、心理學、醫藥學),把這些科學當成人們用以理解自身的特別技術及真理遊戲。【也就是因著某些知識的建構而甘願放棄某些可能的選擇,例如研究膽固醇而放棄吃肉,因著某種階級形象而放棄某些習慣】人們透過生產技術、符號技術、權力技術、自我技術來作用在他們自己的身體、靈魂、思想、行為、存在上,以便轉化自我到達另一種幸福、純潔、智慧、完美、或不朽。這些技術都和各自的宰制形式相連,傅柯則對後面兩種(權力技術、自我技術)特別有興趣。(18)──自我管理的權力技術

一般人對希臘羅馬的印象都是理性know thyself為基本精神,傅柯則挖掘史料,顯示照顧/關懷自己本來就是希臘城邦中的社會行為準則和藝術,而且因為這樣,才使得自我知識成為必要──可是由於基督教認為捨棄世界是就贖的基礎,人們不屑照顧今世的自己,而在世俗方面又以外在法律、他人的眼光作為道德的基礎,還有知識論的逐步高舉,結果使得自知取代了自顧,成為希羅文化的中心。傅柯則重新挖掘古籍,以柏拉圖的對話來說明「照顧自己」的脈絡:在政治和情慾生活中活躍參與;積極的休閒、閱讀、準備自我、自我操練。(24-27)這和中國頗為消極的修養差很多

從柏拉圖到羅馬時期,有些很重要的變化:(1)本來只有年輕人需要用心關照自己,後來則認為一生都要如此;(2)關照自己,需要自知,但是後來相信還需要別的實踐;(3)關照自己就應該積極參與政治,但是後來則認為應該離開政治才是真正的關照自己。

斯多葛(Stoic)學派的自我操練實踐有三:(1)不斷鉅細靡遺的寫信描述所思所想,因為那就是自我【向內翻轉以尋求自我】。書寫取代對話,成為追尋真理的主要道路,老師的單向訓示形成學生的沈默;(2)睡前的自我檢驗不是判斷自我,而是清點記錄,規則是引導而非評斷,不是找壞念頭,而是找尚未實現的好念頭【不是負面的找罪惡、找錯誤,而是預設個人可能的善,檢驗沒能作成的事情,正向的不斷向上攀升】;(3)以悲觀的冥想和沙盤推演覆誦基本原則,以禁慾飢餓及其他形式的淨化實踐操練,不斷的檢驗檢查言行思想;(4)自我解夢,記錄日常事物以便能解(如守夜人、兌換錢幣的人,檢驗者)【自我的檢驗和持續規訓】。

早期基督教的實踐就是一種真理遊戲。由於救贖是一種轉變,因此需要明顯的印記以顯示轉變已經發生,這麼一來,信徒就需要一套東西來確認自身的轉變、承認罪惡、發現慾望,而且這些都要在牧師或群體面前公開展示。例如,用一連串身體言行衣著標記來戲劇性的顯示自身在懺悔狀態中,以證明受苦、羞愧、謙卑(這些都是懲罰的記號)。懺悔認罪﹦有義務揭露自己。這種見證不但去除罪惡,回復受洗時的潔白,更展現了個人的罪人狀態及本性──其中最戲劇性的證明就是殉道(自我揭露竟然同時也是自我毀滅)。(40-43)

早期基督教僧侶的信條最重要的就是(1)順服:犧牲自我、意志,這是新的自我權力技術,(2)冥想:隨時檢驗自我思想(而非行為),不斷評量衡量。這裡假設的是,心靈是不斷躍動的,這也是其軟弱之處,因此需要時時檢驗,凍結意識,去除可能擾亂心靈的東西。基督教的自我闡釋學因此是一個持續對內在思想檢驗的過程──這也預設我們內在有東西要藏,而我們的自欺常常掩蓋了這個祕密【這個闡釋學因而可以說是「發明瞭內心」】。由於要持續的檢驗分析,最好的方式就是把一切說給一個比我們有智慧和經驗的人聽,告解就是這個說的過程。Verbalize罪惡時,罪惡才離開了,因為Confession is a mark of truth.自己承認罪惡,因為是出於自我,那一定是真實的──誠實面對現實,比較有說服力贏得同情心Disclosure of self is the renunciation of one』s own self.說得出來,揭露得了自己,就表示真的有放棄自我的決心】。(45-47)

1317世紀的告解是一種自棄self-abandonment,也就是教會藉著這種方式來樹立新的主體,以逐出個別自我的主體。而17世紀的宗教改革則是另一種自我主體的建立,以個別讀經靈修來對抗教會想持續的那種集體主體。

「Politics and Reason」

學者們都已指出現代政治權力傾向於totalizing,但是傅柯想指出,同時也有個人化individualizing的持續管理權力出現。這種牧民權力可以在希伯來傳統中找到源頭。

牧民的說法在東方社會(埃及、敘利亞)很常見,但是希伯來人卻把它發揚光大並賦予特殊意義,把神當成唯一牧者:1牧者牧養的是人而非土地【不是關注收成或財富,而是人民】,(2)有牧者出現,就意味著羊群的存在,離散的個人要被集結起來【人口的觀念是接下來必然的發展】,(3)牧者的關照是持續的、針對個別的、有特定目的【嚴密而特定】,(4)牧者權力的行使是責任,要為全體著想,他要守望,要注意,要知道一切知識,才能正確的牧養【鉅細靡遺,掌握資訊,緊密觀察】。──希伯來人這種異象後來在基督教手中更為積極而征服。西方社會一方面最殘暴,發明各種政治形式和法律結構來針對彼此,但是同時也發展出新的牧民權力技術,形成複雜矛盾的關係(61)。後來的政客不再是牧者,而是將人們結合起來,形成統一整體,維持城邦的統一,就連現代的福利國家也都只是無數在政治權力和牧民權力之間的斡旋調整形式之一。(67)

基督教文獻中所描述的牧民:(1)牧者負責羊群所發生的一切活動,要警醒看守,(2)牧者羊群之間的關係是絕對的依賴,個別的臣服,(3)牧者和羊群之間有著特別的知識關係,牧者要知道一切,甚至在靈魂思想中的一切,(4)基督教的各種自省、告解、順服都只有一個目的,要讓信徒放棄今世一切,向著世界是死的。(69-70)

17-18世紀封建體制結束,都會化的程度提高,社會文化也比較成熟,這時才真正開始實現某種牧民體制,主要以reason of state以及the police來實現個中的理性。國家理性是一種知識,一種藝術,治理一定要是理性的,目的是為了鞏固國家本身,加強其力量以便維持壓制敵人,也因此需要有種種知識以便掌握國家的各種權力。行政(18世紀以後簡化為警察)則是國家的行政組織,關注人和物之間的關係,以活著、活躍、生產的人作為管理對象,不但為城市提供裝飾、形式、燦爛,維繫國家的力量,也維繫工作貿易救助,使得人們的溝通流暢。因此,行政的功能就是理性的介入人們的生活,以便提供更好的生活,也因而為國家創造更多的力量。The police sees to living; life is the object of the police(80-81)暗示這種行政今日已經腐化成為現代充滿暴力的警察──治理的黑暗面】現代治理的藝術或者國家的理性就是在於:如何發展個人生命的成份,以便其發展可以鞏固國家的力量。也是在這裡,人口的觀念興起,不再是個人,而是構成整體的人口。

傅柯在此說明權力:(1)權力是人際關係,特別是某些人能夠幾乎完全決定他人的行為,但是永遠不是完全的,有反抗空間和可能的才叫做power(2)權力中的理性和其他領域不同;(3)反抗權力的人不能只是譴責或批評建制,需要問權力關係是如何維繫/合理化的。

政治理性原先是牧民權力,後來則影響國家理性,不但個人化,也集權化。解放來自具體攻擊政治理性的根基。【傅柯需要講清楚些

「Power and Sex」

傅柯關心的是:性如何成為真理的特權場域?要寫出真理生產的政治史。例如18世紀初期開始,兒童的手淫被當成嚴重問題,傅柯認為這裡反映了當時親子關係的重組,成人兒童的關係重組,家庭內的關係在當時經歷強化【對應了資本主義發展中的個人化傾向對家庭結構的衝擊】,童年被視為未來世代的訓練場,因此成為權力必須關注的對象。

但是性論述的生產並不是相同的,性解放的論述就應該是對性的affirmation(114),從現有的性配置結構sexual apparatus出發,把它推至極端,同時則相對的把自己脫勾,超越現有的性配置結構。例如同性戀運動就在性學的標籤之下推演結論,重新發明自己的定義和存在,以被規定的性作為起點,佔有它,但是超越它,趨向自我肯定。發明其他形式的愉悅、關係、並存、聯繫、愛戀、強度。如果被要求將性論述化,那麼就讓我們不斷趨向說出那不可說的。

抗爭:不能只是站在政治正確的弱勢邊緣,批判另一邊,而要結束那些使得兩下分野的機制,消解另一方看來自然天成的本質(120)。【這是個出於解構的思考,要對抗的不是對立的那一方,而是原先使得兩方被區分開來、並且還建立起兩者強弱之分的那個力量】權力並不能捕捉我們,我們要能在一定的條件中以準確的策略來改變其掌控(123)

傅柯夢想的知識份子會在此刻看來的停滯和限制中找到弱點,本身不斷移動,不確定未來要做什麼,但是在其行動中不斷的測試革命的可能,想像著革命的形式,但是有關革命的問題只能由那些拚死創造革命的人來回答。(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