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柯專題
Seminar on Foucault

授課教師 何春蕤
(九十學年度第一學期課程)


第十週: History of Sexuality—IV (Deployment of Sexuality)


雖說是「性史」,傅柯的關切其實不是一般人所想像的身體、情色或慾望;相反的,他關切的是technologies of government and technologies of the self,也就是關切networks of power and knowledge that organize human societies around sex。他關切的不是sex而是sexuality關切的是論述和技術如何生產性實踐與性認同的範疇以標記我們為各種特殊的主體(正常的或偏差的),也就是關切power的操作。

 

目標:認識新的權力技術如何操作

他首先指出新的權力技術其實很主要的是透過「論述」來進行。過去談性和權力的論述都是建立在juridico-discursive notion of power之上。也就是說,這些說法都把權力和性之間的關係視為負面的、規範的、禁止的、檢查消音的、完全籠罩的操作,這樣的描繪其實無法捕捉到權力的真實面貌,因為現代的權力操作已經進入技術(technologies)的層面(90),也就是說,社會以某些方式來安撫、宰制、管理主體,但是同時也使得個體以某些方式來形塑自己的身體和思想。新權力機構自命為調節、仲裁、區分的機構,自詡在原本雜亂無序的濫權中引入新的秩序,也就是說──自居理性、公正、合理的法律位置,其操作方式講求的是管理技術而非硬性權力,是正常化的壓力而非法律的規範,是控制而非懲罰。其施展的幅度也遠超過國家。因此,研究現代權力就必須超越過去的管轄論述模式。

方法:有關權力的新觀察

本書目標是從權力的角度來分析和性相關的知識,在方法學上就需要先說清楚其所假設的「權力」是什麼(92)︰權力是力量之間的關係(force relations),是力量關係彼此強化、轉化、或顛倒的過程,是力量彼此相助扶持、孤立,形成效應的策略。【這裡的說法有結構主義的蘊涵(位置力量關係),但是傅柯的新穎,在於他指出這個結構網絡的內在事實上充斥著動盪不穩、複雜張力】他認為力量關係本身的不平等會持續生產一些權力狀態,不過這些狀態很區域性、很不穩。換句話說,權力「看起來」恆常不變、固定不動、自我再生產,其實只是從上述那些變動而生的「整體」效應(effect)。傅柯在這裡懷疑權力的實質性,而認為需要做個唯名主義者(nominalist):權力只是人們用來描述一個特定社會中的複雜策略狀態的名詞。【權力不是什麼具體的force,而是力道之間的相互關係,也就是相對的、但是不斷因鬥爭挑戰而變動的位置和關係。因此權力決不是單向強壓的一股力量,而是複雜動盪狀態所生的效應。要談權力,不是談誰「掌權」,而是細緻觀察瞬息萬變的動盪,對此中所產生的效應採取高度警覺。

在這個框架內談「性」與掌管它的真理論述政權,要問的問題不是誰得利?誰主宰?而是:哪些權力關係在此操作?這些權力關係如何成為可能?權力關係的操作形成何種自我及其他權力關係的消長改變、以及抵抗的浮現和消失?There is no one type of stable subjugation.(97)細部觀察權力的實際操作和相互互動,而不是找單一的罪魁禍首

由此,傅柯再推出四個提醒:【以下四點都顯然反對預設某種固定的結構和階層

1.內在原則:沒有不被權力/知識滲透的性。也因此,就連一些local centers of power-knowledge,例如醫-病之間、信徒-神職之間的關係,以及其間的論述如何承載宰制和知識架構的流動,都是性很好的觀察點。

2.持續變化:權力/知識的關係不是靜止固定的分佈,而是各種轉化所構成的矩陣(matrices of transformation),也會不斷遊移改變。例如醫生和病童之間如果要談「兒童性」(針對的是兒童),可能最後被質疑挑戰的竟然是醫生本身的「成人性」(adult sexuality)

3.雙重製約:任何在地節點或改變的模式都需要在一個整體策略中才可能操作,反過來說,要是不靠有著各自位置和關切的區域性戰略,沒有一個策略可能產生效應。整體策略和特定戰術之間並沒有隔絕或層次,也沒有homology,而是雙向的制約。

4.論述的多點接觸:論述元素多樣而多變,可以包容加入不同的策略。論述可以傳播、生產、強化權力,但是也可以顛覆、揭露、使權力脆弱。沈默、祕密和權力之間的關係也是如此。例如19世紀創造了同性戀變態的分類描述,使得論述得以控制這種變態,但是它也產生相反的論述,使同性戀者得以自己發言,要求合法性。

 

場域:家庭是關係與肉體、舊部署與新部署糾結之處

性不是一個固執不馴因而不斷被壓抑的東西(如過去壓抑假設所言),它是權力關係轉手的地方。性之所以好用,不是因為它是權力關係中最狂野的,而是因為它有最大的可利用性。【為什麼有此可利用性?是因為性的高度個別性?變動可塑性?社會能量的投注?抽像但是已經因著當代社會文化而瀰漫全人生活?

例如,從18世紀起,在家庭的領域中有四個策略的節點特別成為權力-知識在性領域中的操作的操作場域【所使用的技術則是宗教告解、教育監督、醫療處理等等】,產生了特別的效應,也特別有知識生產力:(1)女性身體的歇斯底里化:認為女性身體特別性化(sexualize),本質上有病態,而且又為家庭育兒而負責,母親/神經質女人因而成為一體的兩面;(2)兒童性的教育化:覺得兒童很容易沈迷性活動,會造成道德和集體的危險,成人必須加以積極管理教育;(3)生殖能力的社會化:生育成為夫妻的社會責任,而且整個過程被醫療化;(4)變態愉悅的心理化:性本能被獨立起來,各種反常現象都被視為需要治療,所有性行為都被正常化或病理化。在以上這四個操作中,有四種主體也被凸顯出來作為知識的對象。正是這些策略把性生產出來。性不是權力極力要控制的天生趨力,它是一個網絡,身體的刺激、愉悅的強化、論述的引發、知識的形成、控制與抗拒的增強,都在此相連操作。【傅柯以非本質化的觀點看待權力和性:它們都是名詞、網絡、節點,而不是什麼本能、本質、驅力等等東西。更值得注意的是,這四個知識權力技術的衍生和下述歷史過程有關。

性部署的歷史轉變:過去的社會把性關係投注在「聯姻部署」(deployment of alliance)上,以家族結盟和權力交換的邏輯為部署原則;但是18世紀開始,因著經濟政治結構上的重大變化【小家庭興起,家族崩解,個人為本的浪漫愛增強,聯姻結盟的控制力減弱】,而被新的「性部署」取代(deployment of sexuality),仍然以家庭為操作場域,但是整個改組家庭,強化家庭內涵,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和原先的結盟式性伴侶迴路相扣連【傅柯也和馬克思主義者一樣,認為新的社會力總是在舊的社會力的基礎上發展】。聯姻部署靠的是固定的規則系統,性部署靠的是多變的權力技術;前者複製原有人際關係,後者不斷擴大控制圈;前者重的是伴侶和社會地位之間的關係,後者注重的是身體感覺、愉悅品質、印象性質;前者與經濟和財富的傳遞相連,後者則是透過身體來串連另外一些能量的消長。總之,這裡的轉變是逐漸由考量關係problematic of relations移向考量肉體problematic of the flesh。【從媒妁之言的家族聯姻婚姻關係,到自我選擇對象以愛情為本的婚姻關係,就是這種轉化的例子

歷史分期︰徹底展現壓抑假設的分期法是美化並掩蓋了資產階級的性部署

壓抑假設關注的是壓抑的機制,因此認為歷史上的重要轉折節點是充滿強大禁制和壓抑的17世紀,和鬆動壓抑寬容變態的20世紀。但是傅柯認為事實上細看並非如此︰

(1)壓抑的技術其實從16世紀開始就有傳統的肉體技術,不斷演進,到18世紀,透過教育、醫療、經濟等等,使得性不但是一件世俗的事情,也是一件國家關心的事情,人人都需要被監控(118)。重大的轉變在18、19世紀之交發生,性技術集中在醫療體系,正常與否成為關鍵,生命和疾病(而不是死亡或懲罰)成為焦點【展開生命政治的力場】。性醫學與其他身體疾病醫學分開,性自成一個領域。19世紀對遺傳的研究更使得性背負起整個生物種屬的責任來,變態學和優生學興起,相互指涉,構成更多的管理和追蹤網絡,當然也形成歧視,不斷創新發明新的技術【科技和知識的發展創造出性的文化意義】。性壓抑技術的兩大蓬勃時刻,就是16世紀中葉基督教的良心告解,和19世紀初性的醫療化。傅柯在此也承認,在這一連串「變態-(會導致)遺傳-(會導致)退化」的政治和制度的趨勢中,只有精神分析提出了嚴謹的抗拒【科技知識權力內部也有差異矛盾】。

(2)就性壓抑技術的擴散而言,馬克思主義派會說是為了生產(再生產)勞動力,但是果真如此,那麼壓力最大的應該是下層勞動階級,而且男性應該是主要對象。可是史實卻顯示,最大的壓抑在中產以上的階級,而且女性和孩童是最主要對象。這些事實都使得馬派的分析站不住腳。【換句話說,如果真有壓抑,其目的也決不集中於生產勞動力,而可能有其他的權力目標或效應。接下來的問題就是,那麼為什麼會集中於這兩個人口?傅柯好像沒有給答案】傅柯認為下層階級一直逃過了性部署,後來才透過三個階段逐漸被影響︰避孕、家庭常態化(下層階級道德化)、法律和醫療對變態的掌控。【這三個階段似乎反映了幾個逐漸浮現的歷史危機:中產人口增加率低於下層人口,家庭結構因工業發展而鬆動,主體慾望實踐的多元面貌越來越可見

傅柯同時觀察到,性部署並不是掌權階級施行在他人身上的壓抑限制,反而是先試行在自己身上的。但是這並不是資產階級的自我禁慾【如Weber對新教倫理的分析】,不是放棄愉悅,拋棄肉體;而是intensification of the body例如對身體部位的強烈細緻關注、有關身體的消費產品多樣化因而形成身體的部位分化、對身體有了和過去時代不同的概念等等】、problematization of health and its operating terms不再是有病才想到身體,而是積極持續進行養生,being fit就是積極要求身體要達到某種狀態,而不是消極不病就好】,這些都是將生命最大化(maximize life的技術不只是活得長久,而是活得有活力、生產好的後代】。最主要的關切不是對被剝削階級的性壓抑,而是統治階級的身體、力量、長壽、生育,更重要的是,強化這個階級的自我肯定,以便自衛、保護、增強、抬高。這是一個生命的政治性重組,以便給資產階級一個可以照顧、保護、培養的身體,避開一切危險和接觸,孤立起來以維持差異的價值。這個階級熱中於創造自己的「性」以及特殊的「身體」──階級的身體,有著自己的健康、衛生、出身、種族【換句話說,現代的自戀看起來是個人的,實際上是有關階級存續的】。而這些技術後來才擴散到其他階級。

(124頁)但是為什麼新的資產階級會決定這樣做?(1)維持種性差異︰貴族向後看,找血統,找祖先以證明自己,重系譜【因此注重性對象的宗法位置】;資產階級則向前看,找性統,看子孫的健康,重遺傳【也就是把對身體健康的關注擴散到無限的未來,可與Giddens說現代性是殖民未來的說法結合】。事實上,從前貴族階級自命的種性特質說法,在19世紀都又在資產階級身上再度出現,只是這次偽裝成生物的、醫療的、優生的觀念。(2)資產階級關心身體還因為是想無限延伸其力量、健康和生命。這個過程和資產階級的壯大過程相連,身體的培養其實象徵了經濟、政治、歷史霸權的培養。資產階級當時最想要的就是為自己找到一個身體和性,以透過性來保障其力量、持久、衍生,以此肯定其特殊性和霸權。事實上,階級意識的主要形式就是身體的肯定。【傅柯在這裡的說法有點左翼,也有點陰謀論,因為他以階級政治來解釋性部署的方向、對象和動力。資產階級一方面要與眾有別(不像貴族的荒淫無道,也不像農民的粗魯亂來),另方面還要自我強大(身體的fit可以證明自己和貴族血統一般優越,不像農民那樣沒有打造、沒有健身)

這樣一個有著階級標誌的性部署後來卻也不得不擴散到別的階級去。資產階級當然不希望別的階級也和它一樣有身體和性【那種力量和肯定的氣勢不能被分享】。無產階級從19世紀起,必須透過都市空間爭奪戰(因疾病、擁擠、傳染病、賣淫)所帶來的社會衝突、以及經濟發展所帶來的新人口需求(重機械需要強壯的工人、人口需要管理),才迫使資產階級開始思考一連串的管理技術,以便把身體和性移入下層階級,而不至於只在本身階級形成自我肯定的效果【性的權力部署在不同階級有不同操作】。但是傅柯還是認為,性原來是資產階級的,後來擴散至下層時才形成了階級分化的效應。【施行在有限的資產階級身上時形成了對自我的肯定和確保;後來施行在下層階級時則可促進管理,維繫需要的勞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