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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女同問題?還是女權問題——
談〈說有這麼一回事〉的主題所在

鄭如玲

<<聯合文學>>有一則關於凌叔華的八卦,大意是說,凌曾和英國女作家維吉尼亞.沃爾芙的外甥墜入情網,而當時凌已有令人稱羨的婚姻和兩名子女,且年長這個外甥朱力安八歲之多.這段羅曼史.朱力安曾將之公開於日記與和其他人的信件中,可是考察凌的這一方,卻未被留下任何痕跡。作家婚外情是真是假,不是本文的討論重點,值得注意的卻是,隨著五四女作家的「浮出歷史地表」,相關資料與研究陸續被挖掘並受到關注,連涉及隱私的八卦訊息也不例外。[1]盡管如此,後世對這位女作家的瞭解與討論,其實是頗有侷限的。關於作家其人,則多談其古典美人的氣質,及其美滿的婚姻;對其作品的研究則不外兩個焦點。其一集中在其對於特定階層婦女,即閨秀面對時代轉移的變貌和不被注意的心靈幽微的角落。其二則是母性發揮所及的如《小哥倆》等以兒童為主角的小說作品。[2]這樣一位不以離經叛道或吶喊為旗幟的作家,其作品中竟出現連現今都尚未被廣泛討論的同性戀題材,<說有這麼一回事>不能不令人眼睛一亮。然而後世的眼光顯然並未被吸引,能夠投注以一瞥者,往往只是點到為止地提及這是一篇女同之作,其餘則付諸闕然。[3]

<>文改寫自楊振聲小說<她為什麼忽然發瘋了>[4]在楊文中,主角二女身處在一個完全不被理解的環境。故事一開始即是女校「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戲劇演出,扮男角的顧影曼和扮女角的鄧雲羅在舞臺卿卿我我,濃情蜜意,故事於焉展開。所謂「不被理解的環境」,幾乎也就是楊振聲與凌叔華兩篇小說的差異所在。首先,敘述者是這樣介紹主角出場:「扮男腳羅米歐的是顧影曼小姐,扮女腳朱麗葉的是鄧雲羅小姐,戲作到入神的時候,她們連自己都忘了。」小姐二字頗耐人尋味,因為在後文出現的全是影曼雲羅,敘述者一開頭這特別的稱呼,若不是藉此強調人物性別,便是欲以如此客氣禮貌的稱呼來彰顯其敘述的客觀性,但無論如何它已同時顯現出敘述者與其敘述對象之間的距離與隔膜。而在故事約莫三分之一的地方,敘述者深怕讀者無法理解二女的戀情是一種怎樣的感情,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加以註解:「影曼本來性情豪爽,有些男子氣的;鄧雲羅又是正當十八九女性發皇要求愛情的時候。可巧生在個禮義之邦,她們得不到男女正當的交際,就免不了同性間鍾情起來。」這段文字赤裸裸呈現敘述者對女同性戀的理解,但女同戀情的形成是否就是如此呢?這個註腳實顯得多餘。另外,兩名主角的身世被這樣安排:「顧影曼是從少失去了父母,在姑母家裡養大的。現在只有一個哥哥,在外讀書,所以她暑假中可以住在學校的。鄧雲羅呢,是父母鍾愛的一個獨生女兒,暑假中自然要回去看看父母的。」最後走入正常異性戀婚姻的雲羅,來自一個父母俱在,獨受鍾愛的家庭;而癡心不悔愛上女人的顧影曼則是家庭破碎,寄人籬下。至於在故事結尾,當開學多日,影曼苦候不見雲羅時,她聽見同學的對話而發瘋:「『她是暑假一回去,家中就給她定了婚的。還說是不久就要結婚呢。這都是她給我信裡說的。她咐囑我不要告訴顧影曼,又說教我好好留心照看她。』『她們倆個很好!怎麼她要結婚不肯告訴她呢?』『我也是這樣想,心中總不明白,所以問問你。』」週遭同學的疑惑,顯示二女的戀情置身在不被瞭解的環境,以至於當影曼瘋死過去,大家把她抬進屋去,都猜疑道:「她為甚麼突然發瘋了?」「為甚麼」總結了這個不被理解的環境,它不但是二女身邊同學的疑惑,也是敘述者乃至作者的疑惑:兩個女子怎麼假戲真做起來?同性情誼也能到如此以命相陪的地步嗎?。據楊振聲表示,<>文發表後,大家都認為影曼「瘋得太倉促了」[5]於是有了凌叔華的重寫。

在這樣的基礎上,凌叔華的處理又如何呢?

    本文即擬藉由分析凌叔華<說有這樣一回事>的書寫策略,觀察文字如何再現敘事者對女女戀情的看待與思考,並試著說明此種看待與思考所呈現的意義。

比較楊文與凌文,在故事情節方面並無大差異,但但在敘事結構、技巧以及人物的細節處理上,卻可看出凌淑華作了明顯的改動。在二女情感的發展上,凌文顯得舒緩且悠長,其文略分為四節:因排演相識熟稔,演出後情感熱烈,矛盾衝突發生,結尾。排練的情節在楊文中並沒有,凌加入這一段,鋪陳二女由相識到悸動的過程,使其日後的愛如潮水有了涓細源頭和點滴累積,而不是如楊文的處理,情感似乎驟然形成。[6]其次,楊振聲在「限制敘述觀點」外,間雜敘述者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的「全知敘述觀點」來說明(telling)一個故事;凌叔華則從頭至尾堅守「限制敘述觀點」,除呈現(showing)故事本身,敘述者並不現身多作闡述。再者凌文改動二女的身世背景:父母具全的是扮男子的影曼而雲羅不在是獨生嬌女,她出自單親家庭。這一調動提醒讀者,愛女人的影曼不同於平常,但她不一定來自不同於平常的家庭;反之,循平常軌道走入婚姻的雲羅也不一定出自同於平常的家庭,同時,單親的雲羅正是受其寡母的牽制,才被迫放自主性,違背感情,走入異性戀婚姻。最後,凌文對女校中其他同學的著墨較多,而且,恰與楊文相反的,這些女同學似乎都能乃若其情地明白二女的相戀,並成為幫襯二女戀愛發展的角色。例如:文中不乏「同學都一對對的拉著手兒肩並肩,散步閒談」的校園景象,以及雲羅的室友美鈴與宋大姐多次善解人意地加以調侃,最明顯的是在故事結尾,影曼瘋死過去的時候,再沒有人提出「她為甚麼發瘋了」。以上這些改動,足以看出在對二女戀情的觀察與理解上,凌的態度較為細膩、寬容、體貼,這或許便是改寫後楊振聲給予「又細麗又親切」評語的原因。

    作品中有一值得注意的現象:敘事者使女同現身,卻將之隱形。如上文所言,作品中諸多描寫顯現了敘事者對女同的同情------同其女女相愛的心情,同其弱勢無力的心情,但另一方面,敘事者又無法使女同顯象,使得文字中的女同雖然現身卻被隱形。

    書寫女同的文字,在五四時期雖非絕無僅有,但亦不多見。因此,<說有這麼一回事>之將當時多半被忽視的題材呈現在眾人之前,本身即具有積極意義。更重要的是,這個題材不僅被提出,敘事者並透過書寫策略予以聲援。

    小說題為<說有這麼一回事>語帶玄機。「這麼一回事」是「怎麼一回事」?其實就是女女戀情,「這麼一回事」實際存在,卻被敘述成「說有這麼一回事」,顯示其朦朧隱晦,不能直言明說的處境,而其必須朦朧隱晦,不可被直言明說,乃是因為其逸出異性相戀的正軌。敘事者已首先在題目上揭示了女同的困境,為女同作了曲折的抗議。

    但此種精神支援並沒有以對書寫對象的理解為基礎。部份內容再現了敘事者對女同境遇並未能完全設身處地,直指核心。首先,敘事者安排二女演出「羅米歐與茱麗葉」而相識相戀,影曼和雲羅分飾男女主角,按異性戀世界各就各位。極具女性氣質的雲羅理所當然地扮演了茱麗葉,而影曼則透過「羅米歐」的符號,使讀者聯想其男性氣質。敘事者顯然以異性戀的複製來看待女同。文字中對影曼不太作身體描寫,身體被描寫的只有雲羅,而對雲羅的身體描寫,則偏重其女性特質

 

     影曼送雲羅回到宿舍,坐在燈光下看雲羅拆頭髮,編了條鬆鬆的辮子,換了一件粉色的,胸口袖口滿繡著洋線空花的外國睡衣。[7]

 

      她(雲羅)敞開前胸露出粉玉似的胸口,順著大領窩望去,隱約看見那酥軟微凸的乳房曲線。那弓型的小嘴更可愛,此時正微微張開,嘴角添了兩個小彎彎,腮邊多了淺淺的凹下的兩點,比方才演戲欲吻羅米歐的樣子更加嫵媚逗人。帳子裡時時透出一種不知是粉香,髮香還是肉香的甜滋滋醉人的氣味。[8]  

 

至於影曼的身體如何被描寫呢?「一個比她(雲羅)高一班的學生,平日很愛說笑話,且很活潑的二十來歲高個子的北方人」[9]偏重其精神氣質,其餘則不得見。做品中影曼的身體被忽略了,她存在,卻未被顯形。

    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敘事者勾畫舞臺下二女的相處。按傳統異性戀模式操演一遍的結果是,影曼除了必須年長、個子高,並且居於一個相對強勢,保護者的角色,當二女共寢時「雲羅半夜醒來,躺在暖和和的被窩裡,頭枕著一隻溫軟的胳臂,腰間有一隻手搭著」當二女面臨逼婚壓力時,「她(影曼)說著微笑著連吻雲羅的腮,一隻手替她整理風吹亂的頭髮,雲羅的淚愈拭愈不乾,末了她索性伏在影曼的肩上嗚咽起來」如此陰柔、陽剛的對比,終此文字毫無鬆動。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敘事者不能安排這樣性別截然二分,或完全異性戀化的角色,而是,敘事者必須要能掌握女同的面目,至少要能呈現影曼的面目,從她的身體,從她的心理。[10]事實上,在凌叔華的其他作品中,對於身體外貌的描寫,並不總是忽略相對於女性的一方,例如在她的名篇<酒後>,曾詳細刻畫一名男子:「此時子儀正睡得沉酣,兩頰紅的像浸了胭脂一般,那雙充滿神秘思想的眼,很舒適的微微閉著;兩道烏黑的眉,很清楚的直向鬢角分列;他的嘴,平日充滿了詼諧和議論的,此時正彎彎的輕輕的合著,腮邊盈盈帶著淺笑。」[11]但在<>文敘事者並沒有做到這一點。

    文字中最具衝擊力的,是雲羅受家庭壓力逼迫將嫁人作填房,引發二女的一連串反應。敘事者的描述是:

 

    雲羅嘆了口氣,面上更顯得蒼白可憐,她癡望著影曼一會,忽然緊緊地捏住她的手,低下頭恨恨的說:「你為什麼不是個男子呢?」

   「我非要是個男子才能聽你的心事嗎?」影曼微微笑著。「不,誰這樣說?我的意思是說給你聽也沒有用處!」她頭更低下了。[12]

 

這段話很可能被理解為問題的關鍵在性別,因為同性戀情不見容於社會。「你為什麼不是個男子?」是敘事者代同性戀者提出的控訴。這樣的閱讀思考卻恐怕跳過了文字所要傳達的一層意義。我以為,問題關鍵固然在於性別,但最後敘事者所呈現出的重點卻是,雲羅在此處所承受的社會壓力,除了因為她愛上的不是一個男子,更重要的還在於她們倆本身是女子。也就是說,作為女子,她們不能自己選擇婚姻;作為女兒,她們不能違背父兄。她們不能選擇終身不婚,尤其是雲羅,為保全哥哥的前途,滿足母親的願望,必須以婚姻作交易,嫁給哥哥的上司作填房,在她還未遭遇女同被社會接受認同的問題之前,她必須先遭遇的是女性婚姻自主權的問題,或是經濟自主的問題。然後才能傚法「小學堂的教習陳婉真同Miss Chu」在一塊兒。[13]倘若影曼是個男子,那麼她就是個社會的強勢者,她就可以是個保護者,她就比較具有力量能選擇雲羅成為她的眷屬。所以影曼和雲羅在這裡首先要面對的是兩個女子無法掙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壓力。故事的結局是雲羅終於屈服在舊式道德禮教之下,任由母親、哥哥安排她的終身,而影曼間接由同學之口得知了雲羅結婚的訊息,發瘋昏死過去。到此,故事成了「羅米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的翻版,主角的性別並不具決定性的影響力。敘事者突顯了愛情自由與封建傳統的對抗,突顯了女性的弱勢,至於女同的問題,那都在這一連串的問題之後,被隱藏在女權的問題之中,幾乎成了餘事。影曼為什麼發瘋了?她的發瘋,固然是因為無法與雲羅相伴相守,愛情不得善終,同時也是為了無力對抗社會的性別框架,無力對抗傳統的婚姻制度而狂。但又何嘗不是為了她不被那創造她的敘事者所理解而瘋狂:敘事者教她現身,卻不教她被看見。

    女同志的問題是不是一種女權問題呢?或者我們該問:是不是女權得到伸張,女同志的權利便一併得到伸張呢?這使我們想到,「五四」時期許多的愛情題材,往往被用以傳達推翻封建藩籬,打破舊社會禮教束縛的理念。[14]只是封建制度和舊社會禮教被打破後,愛情或可得著自由;但女權得到伸張之後,女同志的權利是否也會得到伸張?

 

   

參考書目

1

2、王家倫《中國現代女作家論稿》,1992年,中國婦女出版社

3、孟悅、戴錦華合著《浮出歷史地表》,1993 年,時報文化出版

4、倪婷婷<論「五四」文學中性愛意識的侷限>,《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19933月第1

5、鄭宜芬《五四時期(1917-1927)的女性小說研究》政大中研所碩士論文,1995

6、張景妃《凌叔華小說研究》東海中文研究所碩士論文,1998

7、蔡玫姿<<發現女學生------五四時期通行文字女學生角色之呈現>>清華大學中文所碩士論文,1998

8、蔡佳瑩<<凌叔華小說藝術手法研究>>東吳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論文,1999

9、趙彥寧<不分火箭到月球:試論臺灣女同志論述的內再殖民化現象>,第三屆「性/別政治」超薄型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1999/11/27

 



[1]凌叔華《凌叔華小說集1、2 》,1992年,洪範書店出版。

[2]可以魯迅的評論為代表:「她(凌叔華)恰和馮沅君的大膽、敢言不同,大抵很謹慎的,適可而止的描寫了舊家庭中的婉順的女性。即使間有出軌之作,那是為了偶受著文酒之風的吹拂,終於也回復了她的故道了。」她筆下的人物是「高門巨族的精魂」見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

 

[3] <<細讀現代小說>>張素貞,1986/10,東大出版,頁55。又如《浮出歷史地表》孟悅、戴錦華合著,1993 年,時報文化出版,頁78-79。筆者所能見到對這篇小說有較多著墨的應屬<<凌叔華小說研究>>張景妃,東海大學中研所碩士論文,1998年。張景妃將凌叔華的這篇小說分類在第一期,稱之為「角隅之外的寫作」,並對此文略作了內容分析,見其論文第二章,頁36-42及第三章,頁70-73。

 

[4] <她為甚麼忽然發瘋了?>楊振聲,1926/01/11,晨報副刊。

 

[5] <說有這麼一回事>前收有一篇楊振聲的附字,略交代了這篇小說寫作的前因後果:「我在一月十一日的晨報副刊上寫了篇小說<她為什麼發瘋了>,那篇寫得真太草率了。......發表後大家都說是瘋的太匆促了。叔華也是這樣的意思。.......。我想叔華一定能寫得比我好,所以就請叔華重寫了,果然,寫出的又細麗,又親切。......。」見《凌叔華小說集》1984/11,臺北:洪範書店。頁89。

 

[6]楊文有一句簡單的交代:「她們平素就很要好。」這當然不比凌筆下的渲染。

 

[7]同註(6),頁90。

 

[8]同註(6),頁91。

 

[9]同註(6),頁90

[10]以今日對同性戀的瞭解,圈內人對性別的畫分並不單純,甚至不單純到不分。陽剛、男性化的女同稱為T,而「T的老婆」稱為婆,這是二元分法。但是也有外表像婆,內心像T者,或反之者,這些不能分類或不被分類的女同無法按異性戀模式有置放的位置。二元分法當然包含在這眾多型態中。參考趙彥寧<不分火箭到月球:試論臺灣女同志論述的內再殖民化現象>頁十三。收錄在第三屆「性/別政治」超薄型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1999/11/27。

 

[11]同註(6),頁3。

[12]同註(6),頁96。

[13]五四時期的女同作品,場景多設在校園內。除<說>文外,如廬隱<麗石的日記>寫一對女學生,葉聖陶<被忘卻的>寫一對女老師,校園儼然成為女同的保護傘。在校園裡,獨身的女學生可以孩童之姿,接受家庭供養,在校與同學兩小無猜,深植同性情誼,然一旦離開學校,意謂著長大成人,無可逃避需面對婚姻、經濟等現實問題;女教師的獨身則較為單純,經濟獨立之外,還被形容成「修行、過隱士生活、執著理想,有時還能巧妙得與傳統貞節女形象結合。」見蔡玫姿<<發現女學生------五四時期通行文字女學生角色之呈現>>清華大學中文所碩士論文,1998,頁170--172。因此小學堂兩位老師在一塊,應是諸多條件所成就,並非人人可得。

[14] 「愛情這個字眼,同科學、民主、人等大概念一樣,是新文化價值體系的一種標誌。」「愛情不免也就成為一面光燦的大旗,其人性之光照徹了封建勢力的污濁,但它本身不是目的,而只是達到另一個目的-----對家長們恪守的封建秩序封建倫理由懷疑而反抗的文化手段。」見《浮出歷史地表》孟悅、戴錦華合著,頁104,1993年,時報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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