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吼來自何處?

鄭鴻生


三一三/三二七之後有了這麼一個新生現象,就是突然有那麼多年輕人/一般市民自發地出來向新政府抗議。來到四月天,更有青年學生試圖重振學生運動的精神,在廣場上絕食靜坐,抗議惡質化的選戰。

這現象引發了不少對立的議論。很多論者看到是公民社會的展現,年輕人的新聲音。然而也有不少學者卻認為廣場上的是認同「舊秩序」的人,幫腔的則是「舊菁英」,就是說他們是「舊威權體制」的餘孽。然而真相是如此嗎?「舊威權體制」的餘孽真是在那裡嗎?

六年前,臺北市長陳水扁連任失敗之後,曾散播著這麼一種論調。即是說陳水扁政績那麼好,卻還敗選,是因為外省人不看政績好壞,硬是不投票給他,而馬英九的勝利則是因為本省人也投票給他(同樣不看政績)。因而推論出本省人是包容的/進步的,而外省人則是狹隘的/反動的。這種將選舉失利歸罪於外省「族群」的說法多年來就一直流傳著,直到這次二○○四大選還屢有所聞。

然而這是一套自圓其說的套套邏輯。真相在於民進黨以其臺獨立場出發,一直在操弄著「不是同志、便是敵人」的排外性身份政治。這套「革命」邏輯是,只要你不支援臺獨,你就是不愛臺灣;若你還自認是中國人,那你最好滾回大陸去;你是外省人,那就帶著身份原罪,除非「交心」必屬賣臺集團一夥;你是軍公教或其子弟,或你不認為那是個「外來政權」,那你必是舊政權共謀;你不偏綠,你就是統派媒體;你認為漢語拼音強過通用拼音,那你就有中共同路人之嫌,等等不一而足。這套邏輯明的暗的,粗糙的細緻的,在論述層次上或在生活細節裡,無所不在,到處散播,潛移默化,將這些黑五類定罪。

這是一套自圓其說的套套邏輯,從先將你定義在外開始,得出你原本就不在「我們」之內。而所有與這「外來政權」有關的人必得先交心,不然都有中共同路人的嫌疑。這種狹隘的身份政治搞法,很自然地不會得到外省人的支援。也引起很多本省人,以及省籍意識日漸淡薄的年輕人的賭爛,任何有理性的人都會被激怒的。在陳水扁市長敗選的那次選戰中,他的一個輔選大將就曾在松山的造勢場中大聲告急「兩個中國人打一個臺灣人」。這種曾經讓他勝選的搞法那次卻是失效了,臺北市民還是讓他下臺,不是因為無視於他政績好壞,而是因為受夠了他的「族群」操弄。很多臺北的外省人當然被這種搞法激怒了,也有很多臺北的本省人不認同這種搞法,而不投票給他。這種搞法多年來不見消退,而激怒的累積也終有要爆發的一天。

反過來說,舊國民黨在早期也曾利用省籍歧視來鞏固政權,然而再怎麼爛,也不敢把它變成一個公開論述,而是不分省籍不分原漢大家都是中國人,這點無可否認在身份政治上是較為包容而沒有「族群」問題的。而在如何解決兩岸關係的問題上,相對於泛綠的鷹派,泛藍其實只是鴿派,而非真正的統派,這應較接近真實,然而泛綠卻無限上綱,自封「愛臺」,而罵別人「賣臺」。

在泛綠這種政治正確的強勢籠罩下,統獨利弊與舊國民黨功過是沒有理性討論空間的。我過年回臺南與老同學談起選戰,提起陳映真、王曉波等人,他竟馬上說出「他們為什麼不回中國大陸去」的話,讓我大吃一驚。他沒讀過他們的作品,只是從泛綠的宣傳中得知他們是統派,基本無知於他們兩人主張的內容,更不用提他們曾在反抗威權體制中所做的貢獻。心思單純的老同學也以「泛藍用錢動員」來一筆勾消那麼多群眾上街的自主性。民進黨可以怪罪當年威權體制也是如此惡搞的,但它不能有樣學樣。

回到「舊威權餘孽」在哪裡的問題。舊威權之所以是惡質的,正是那套遺毒最烈的「敵我二分法」,也正是如今被泛綠的政治人物/意識形態專家所最善於操弄的。就是說如今正是泛綠的這些人繼承了舊威權的這套伎倆,在無所不止的選戰中耍弄得得心應手。以前是扣紅帽子,如今還是繼續扣紅帽子。

這是歷史的弔詭反諷,曾經為臺灣民主運動立下汗馬功勞的民進黨,如今卻在它走向當政之路上,因為自我陷落在身份政治的迷障裡,而不自覺地繼承了舊威權的壓迫手段。原來,威權餘孽竟是在泛綠自己的內心底層,原來「反革命」竟是藏在「最革命」的包裝裡,還不時帶上「政治正確」的假面到處打人。而這正是從三一三開始,一連串的年輕人/學生/市民發出怒吼之聲的主要原因。不是為了要誰當總統或哪個政黨執政,也不是為了統獨,只為了進步中的臺灣社會不容有人再能憑人的出生與歸屬就來判定人的好壞善惡。

就是說,這是一種反法西斯的怒吼,是要求曾在民主道路上同行的民進黨歸隊的呼喚。
作者為《青春之歌》一書作者)中國時報 論壇 93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