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慾望城市中缺席的女性主義身體
◎戲浪(原載於Reset,感謝同意轉載)

臺灣中山大學的副教授蕭蘋於2004年1月21日的中國時報發表<全球化下的慾望城市>,文章評論了HBO所製作的著名影集「慾望城市」的文化意義,評論的三個要點可依次抄錄如下,我將在每一點後面加以評論。蕭蘋文章的第一個論點是:

1.「慾望城市」的劇集與相關的全球性美貌文化(主要是以美國為根基),其主要的影響就是在於對所謂的「女性氣質」進行一番重新的界定,這個新的女性氣質主要是以身體的特徵為主,對於女性的身體進行新的「性化」,這個性化的過程不再如過往的是以被動的性玩物為主,反而是主動的具有性慾望和自信的主體。在這個新的論述中,女性的權力被界定為擁有性感的身體,並且可以有自信的、十分確定的行使這種性的權力與能力。 (以上為作者蕭蘋原文)

針對以上這點,讓我表達不同的意見如下:

上文作者蕭蘋暗示,女人由「性玩物」轉變為「性自主」乃是全球商業體制的美貌文化產物。這個說法是錯誤的,這個錯誤乃是因為作者忽視與貶低了邊緣女性及性基進派女性主義與酷兒等性運動的多年抗爭。

首先,女人的「性」(sexuality,不應等同於「性慾」,還包括性意義),從來就不是單純的「性玩物」或「生殖工具」,特別是在父權家庭之外的女人的性實踐(同性戀、性工作、外遇通姦、花癡淫蕩等等),有其複雜的多元面貌。這些邊緣「壞」女人的性,本身就因為與主流好女人的「性」衝突而遭到壓迫,邊緣女人的性透過反壓迫的抗爭,透過某些性基進派女性主義的理論與實踐,改變與重新界定了女人的「性」意義,使得女人的性實踐不再只是吃虧受害,而可能是充滿愉悅的得力壯大自己。這些意義的轉變鬥爭,並不是良家婦女的抗爭結果,也不是反性的女性主義的抗爭結果,而是「壞女人」及邊緣女性主義的實踐與抗爭結果。

目前商業文化所表現出來的新女「性」,只是挪用了這些「不守婦道」的壞女人的性意義;商業體制並沒有那麼大的神通與力量,只靠廣告包裝就能去創造新的女人的性與身體。性與身體是最基本的物質存在,對於自己身體的有力感覺、對於性的新愉悅體會,還是要來自人們每日生活的實踐,無法憑空由商業文化創造出來,商業文化只能在日常實踐的物質存在基礎上進行「裝修」而已。

再者,女人的「性」不是孤立於其他的「性」。事實上,酷兒運動、性自由派的運動(如反對色情檢查),以及各類性運動(性工作運動、全面性教育運動、代理孕母運動、墮胎權運動等等)所帶動的各類性實踐與新的性意義,也幫助女人改變了原有的性文化意義。

蕭蘋之所以忽略各類「淫婦」女人自身的抗爭、以及忽略上述各類性運動對於新女「性」的改變與新定義,而把這場女「性」革命歸諸於商業的美貌文化,乃是掩飾了一項重要事實:就是主流女性主義在這場性革命中的缺席;主流女性主義對於女人新近取得的性感有力身體沒有積極貢獻。的確,除了貶低咒詛與警告「淫婦」外,良家婦女的女性主義究竟為新女「性」論述做過什麼?

因此,這一波對女人身體的新「性化」,乃是來自邊緣女人、邊緣女性主義、邊緣的性運動。這個新「性化」,有別於傳統對女人身體的「性化」(與「去性化」),而開出性自主、效能動的新路。

蕭蘋文章的第二個要點如下:

2.這種性別論述的轉變,在西方其實是來自於新自由主義興起的影響,隨著媒介全球化的過程,亞洲國家的女性文化也幾乎是零時差同步的受到影響。雖然這是個外飾「愉悅、好玩」的新女性特質,但深入核心我們可以發現這之中沒有改變的是女性特質仍具有的規範與規訓特性,一個性感的女性身體必須要不斷的節食、鍛鍊、消費和裝飾,而這些過程都被當做是女性的自願和自得其樂。(以上為作者蕭蘋原文)

前面說到良婦女性主義對於新女「性」論述毫無貢獻,在此就得到了印證。因為這裡還是主流女性主義的老調重彈──其策略就是把女性實踐切為兩半,一半是正確的女性主義實踐(也就是主流女性主義者自己的實踐),另一半則是被洗腦的、強化父權的女性實踐。

但是問題是:正確女性主義的身體實踐與性實踐究竟是什麼呢?除了西方某些人在性取向方面提過女同性戀主義外,在具體性實踐與身體實踐的運動策略方面,大部分女性主義是隻有負面批評,而沒有任何正面主張的。在此我們看到,正確女性主義原來只有腦袋(或一張嘴),沒有身體。或者說,正確的女性主義之所以沒有身體,乃是因為她沒有積極開發改造與經營掌握身體的理論與實踐。

可是任何運動的抗爭實踐策略都必須建立在群眾的具體實踐基礎上,女性主義的身體實踐當然也必須建立在具體女人的身體實踐上,不過運動不是全盤接受群眾的實踐(當然可以對不同的群眾實踐有所批判與挪用),甚至也不是接受多數群眾的身體實踐(事實上反而往往從邊緣身體的實踐才能找到新出路),但是絕不能宣稱必須等到革命成功後才可能有正確的身體實踐(畢竟革命不能只靠出一張嘴就能成功,沒有身體的全面抗爭,哪裡來的革命呢?),也不能把群眾的所有實踐都看成被洗腦的結果,從而自己向壁虛構出一個「符合政治正確」理想規範的身體實踐。故而,婦女運動的身體政治實踐還是要建立在現實中某些女性主體的日常身體實踐上,這些身體實踐本身便有其抗爭意義,但是卻因為有物質存在基礎而存活下來,這些實踐正是女性主義身體政治應該滋養挪用的寶貴資源。這個身體資源不在女性主義教授的腦袋裡,而在各類「淫婦」的身體裡,正如同有些女性主義的智識資源不在女工身體裡,而在女教授的腦袋裡一樣。腦袋與身體不能分家,所以女性主義一定要擁抱淫婦。

所有的身體實踐,不論是良家婦女的、淫婦的,都必須接受規訓與規範,但是這一波的新女「性」身體實踐,不同於昔日對傳統女性的身體規訓,是能讓女人覺得更自在愉悅有力的正面規訓(positive discipline),這種正面規訓不同於傳統壓抑式的負面規訓(negative discipline),後者會耗去主體的動能,只遵循因襲的規範。但是新形式的正面規訓在於培養主體積極主動的、隨機應變的配合外在變化(流行)要求,一方面可以達到規訓的目標(如商業利潤),另方面卻又使主體能有更大的力量(如意外地促進主體的反思能力、強化主體的個人主義意識),這是規訓所未曾預期的後果。

因此蕭蘋的錯誤在於,她把身體實踐的意義看成是固定的,認為同一種身體實踐對所有主體的影響都是同一的,而非隨著主體反思與論述介入而轉化意義。例如,節食、鍛鍊、消費和裝飾,以致於身體的整型、變身、刺青、商品化,對於不同主體的意義與影響是不同的,也因為政治論述或新的文化論述之介入而改變。例如其他年齡層女人的飲食控制,和老太太參加醫院的減肥班或飲食控制就有不一樣的意義(後者有老人社交、回返社會、爭取家中權利的多重意義)。主流女性主義在這方面犯的基本錯誤在於:晚期現代的各類身體實踐往往有多重的意義與效應,但是主流女性主義只把這些身體實踐化約到「父權宰制」這個單一的性別權力框架內。結果造成腦袋與身體分家:我們往往看到知識女性一方面嘴裡覆誦女性主義對於身體管理的教條,另方面自己照樣進行當代各種身體管理。這是政治論述無能解釋與介入身體實踐的失敗,也是運動無能提供政治論述來壯大主體的失敗。

總之,蕭蘋誤以為女人只要追求性感、只要將身體性化、或只要接受規訓就是錯誤不好的(正如某些人認為只要將身體商品化就是錯誤的──但是追求健康養身就是正確的嗎?就免於醫療權力與食物藥品商業的規訓嗎?),因為蕭蘋只從單一的性別宰制框架來詮釋晚期現代所出現的眾多新身體現象,而忽略了這些身體實踐有太多的性別因素以外的動力與意義在運作,這些身體實踐和個人主體的互動影響也是多重變化的。

蕭蘋的第二點還扯上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但是如我在第一點的回應,新女「性」的興起並不是全球化商業體系的產物,但是全球化可以對新女「性」在全球各地的發展與傳播有所影響。這個影響一方面當然是折射了原來淫婦抗爭的意義,另方面則是為淫婦們提供了文化正當性。不過,如果機械化地看待這兩方面,則又犯了嚴重錯誤:因為人們不會只是被動地去接受商業文化,而總是有個挪用的過程。在地的性/別運動可以挪用全球化所帶來的新文化資源、新文化正當性(而不是教條地盲目拒斥商業文化──無用無效的咒詛),來進一步轉化商業訊息為己所用。而且性/別運動應該向很多創意挪用全球化資源的個人學習:不但個別的淫婦善於挪用全球化資源,以突破本地的封鎖檢查,就連青少年在也全球化下挪用各類新文化資源進行愉悅的反抗,這使得很多家長與學校權威頭痛不已,因為有時即使動用本地民族國家的政治法律力量來封鎖檢查,也毫無效力。

蕭蘋文章的第三個要點是:

3. 這種新的性慾論述排除了多元的可能──仍然只有少數「得天獨厚」、有經濟能力的女性可以享有性的自主。而且以性為主的女性權力概念也是有問題的,因為它似乎意味著女性已經可以自由選擇、不必再受限制,然而實際上卻是女性在結構中所遭受的限制仍是多重難解的。另外這個「新」的性自主的論述所沒有改變的是,它仍然是環繞在取悅男性、贏取男性的注視所建構形成的。 (以上為作者蕭蘋原文)

新女「性」論述並不是排除了多元的可能,相反的,它提供了傳統女人所無的一個新的身體出路,反而更豐富了多元。由於新女「性」論述乃是建立在晚期現代的身體事業上,也就是透過身體的打造來形塑自我與生活方式,所以對沒有身體的女性主義形成威脅。易言之,新女「性」論述不是排除了多元的可能,而是排除了主流女性主義,使之有著與現實發展不相干的過時危機。

在過去對女性身體的負面規訓與壓抑下,女體只是生殖工具、被動的性身體(客體)、有時則是去性化的身體,還有些女性或出於被動、或出於主動甚至可說是沒有身體的。這四種身體也是女人存活的物質基礎。這四種類型都是典型的良家婦女身體:作為母親的生殖身體,作為妻子的性被動身體,出現在公共領域的(去性化)端莊身體,以及「沒有身體」──「沒有身體」的原因與類型是:喪失生殖與性功能的利用價值後被(自己)棄守的身體,專注於工作而無心顧及的身體,自我因種種原因而對身體無所感。

上述這些身體現象亦反映在女性主義的性批判論述中:例如批判僅被視為生殖工具的(醫療化)女體、批判使女人受害的被動的性身體(性玩物、性客體);同時,在女性主義缺乏正面積極的身體實踐論述下,女人彷彿是沒有身體或去性化的。

沒有身體,本身並不是錯誤或罪過,它可能是女人「自保」的一種方式。但是晚期現代對於身體/自我的積極開發趨勢,以及由此而來的新局面與新機會(包括新女「性」)都是過去沒有正面身體實踐論述的女性主義所無法面對的。在這種情況下,主流女性主義竟會疑慮理當是盟友或至少是促進女人自主資源的新女「性」論述,也是可以理解的。

和蕭蘋所說相反,新女「性」論述與其相關的身體實踐並不是隻有少數優勢女性的專利。從網路女恐龍的一夜情,到不分年齡的全民塑身,人人都在參一腳。沒有身體的女性主義卻無法從中轉化出積極的性別解放意義。

過去女性主義面對性與身體的新實踐時,只能祭出「結構限制」(蕭蘋也同樣的舊調重彈),但是這是無意義的,因為沒有人宣稱單單靠著新女「性」論述就能達成性別解放,也沒有新女「性」自認完全自由而不受限。事實上新女「性」正需要更多政治論述的介入來支援。雖然所有的身體與性實踐都有限制,但是也都是在限制中去突破限制、去爭取進步。沒有實踐是不受到結構限制的,包括女性主義者的智識論述實踐、政治參與實踐、法律改革實踐、經濟就業實踐…也是一樣,所有這些實踐都只是在結構限制內的一小步。

其實無須淫婦,即使是許多異性戀良家婦女也非常清楚,今日女人的性感實踐與身體實踐的意義不會只是「環繞在取悅男性、贏取男性的注視」。男性凝視固然可能是男主動女被動的女性受害想像(這個想像對於缺乏自我力量的女人而言則是真實的),但是男性凝視也可能是女主控男受制的結果,也就是女人透過性感與身體實踐來操作男性凝視,這個主控的操作也往往構成女性被看的快感,以及對自己與身體的掌握感。此外,在「女人取悅男人、贏取男人注視」的同時,女人也可能藉此在玩弄、暗算、欺騙、支配男人,或者可能藉此進行其他與性無關的培力活動。我們可以說,新女「性」論述在為「取悅男人、贏取男性注視」的做法提供了一個新的脈絡和動力學,而這個新的脈絡和動力操作已經改變了舊有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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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閱讀:蕭蘋《全球化下的慾望城市》

國際邊緣塑身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