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受害者的光環」漸漸褪色!

 

南方朔/【2002.04.15 中國時報】

從一九五○年開始,猶太人將猶曆一月,即所謂「尼散月」(Nisan)的第廿七天,它相當於今年的四月九日訂為「猶太大浩劫紀念日」。全球猶太人都在這一天舉辦各項紀念活動。 


反以示威 對猶太人是個警訊 

昔日的納粹在「大浩劫」裡使得六百萬猶太人慘遭屠戮,這是世人對猶太人的負欠,而猶太人即頂著這種「受害者的光環」一路行來。過去六百萬人的慘痛代價,使得世人對以色列的一切作為都有著贖罪式的寬容與諒解。 

然而,今年的「猶太大浩劫紀念日」,情況卻已出現驚人的改變,儘管全球猶太人仍在追憶他們族人過去的傷痛。但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所做的事,卻使得全球普遍出現支援巴勒斯坦人、反對猶太人的示威運動。這波示威潮,不但在中東所有的國家都已出現,並蔓延到了巴黎、羅馬、波恩、斯德哥爾摩、尼斯等歐洲大城,而在美國,各主要大學如柏克萊加州大學、哥倫比亞大學、俄亥俄州立大學、明尼蘇達大學等,也都相繼跟進。支援巴勒斯坦人、 

反對猶太人的示威普遍出現,這不是「反猶主義」的復熾,主要是從三月廿九日起,極右翼的夏隆政府以「防護牆作業」為名,開始大舉軍事動員,以戰車、戰機、戰鬥直升機佔領並攻擊巴勒斯坦人的每個城鎮。它們在耶穌誕生地的伯利恆開火,甚至進攻教堂,失去了對聖地的起碼尊敬;此外,更值得訾議的,乃是以軍在葉寧大屠殺裡,它自稱殺死了巴人一百多人,但巴人及歐洲媒體則稱遭以軍殺害並用推土機掩埋者至少在五百人以上。這是駭人的暴行,以色列正將昔日納粹黨所做的施加於巴勒斯坦人身上。最近以色列軍隊圍困並攻擊巴人自治政府所在地的拉瑪拉市,有一個大約五十名新聞工作者組織了一個觀察團,結果是連這些新聞工作者都無法倖免於被攻擊的命運。 

因此,全球各地,尤其是歐洲出現支援巴勒斯坦人、反對以色列的示威運動,對猶太人乃是嚴重的警兆,它顯示出過去半個多世紀裡,由於猶太人在「大浩劫」裡蒙受苦難所享受到的「受害者的光環」,業已開始快速折舊並褪色。以色列乃是一個必須依靠國際同情始能存在的國家,因此它必須將「受害者的光環」昇華出更高的智慧,與阿拉伯人和平共處,始能在道德上被不斷加分。當它不能自我提升,卻企圖對弱者巴勒斯坦人實施完全壓服式的殖民統治,則它所做的將只不過是昔日納粹黨的另一個翻版。歐美知識份子當然知道「恐怖主義」和「反恐」種種語言遊戲裡的真象與假象,當以色列藉「反恐」之名而實施「國家恐怖主義」,過去猶太族人付出生命代價而賞賜給後人的「受害者的光環」即被耗盡。 

最近以巴情勢快速惡化,以色列已失去了它的「受害者的光環」;同樣的,則是由於美國的布希政府不能堅守住公平正義的原則,卻藉著「九一一」所得到的「受害者的光環」,一意孤行的意圖將它的單邊主義推向極限,因此,隨著以色列「受害者的光環」開始褪色,美國由於「九一一」而得到的同樣光環,也開始失去了閃亮,而從「九一一」到今天,只不過才半年而已。 

由以色列在經過半世紀後失去了「大浩劫」後的「受害者的光環」,以及美國在經過半年後,也失去「九一一」所造成的「受害者的光環」,這實在是個很值得一切世人思考的歷史哲學課題。人類的歷史充斥著各式各樣的錯誤與不幸,因而在轉折中,總是有人犯錯,有人受害。由於世人判斷事務時,感情-尤其是對受害者的同情總是佔據了最大的比重,於是每當歷史轉折的時刻,「受害者的光環」這種感情的力量,總是扮演著主要的角色並發揮著主導歷史進程的功能。 


反恐質變 遂行國家恐怖主義 

然而,「受害者的光環」在本質上卻充滿了弔詭性,它以過去人的苦難為憑藉,因而對後人而言,乃是一種廉價的政治資本,由於它以感性的同情為基礎,因而在「受害者的光環」所到之處,所有的理性皆告緘默。因此,「受害者的光環」同時也是一個最容易被「寵溺」與「毀損」(Spoiled)的象徵式權力。於是,就在人們欣然享用先人們所遺留下來的光環和資產時,由於一切的理性都在「受害者的光環」前被關閉,光環變現後所形成的權力,也就反而會在缺乏理性下被蛀壞,使得昔日的受害者,在光環掩護下漸漸的變身為未來的加害者。「受害者的光環」是一種廉價的陷阱,在它讓一切行為都很容易變得自以為是的過程裡,它其實躲藏著邪惡可能由之而萌芽的種籽。 

善惡二元 美基本教義派當道 

有關猶太人的「受害者的光環」部分,「九一一」之前不久,美國重要歷史及心理分析學者史托齊爾(CharB. Strozier)在《啟示錄:美國基本教義的心理學》一書裡就已指出了後來被證明為真的預見。他在書中指出,自一九四八年猶太人復國後,猶太教的某本教義遂在以色列和美國大盛,它在諸如瓦烏德(John F.Walvoord)、達比(John Nelson Darby)等人倡導下,將猶太教典以及《舊約》裡的各種先知書本質化,相信猶太人的復國,乃是善惡大戰的開端和預備,這也就是所謂的「猶太人再聚運動」(Ingathering Movement),它乃是猶太人為了復國熱情而推展出的意識型態建構,但它在本質化後,即成了一種基本教義派的頑強信念,於是,所有的巴勒斯坦人和阿拉伯人都被妖魔化和邪惡化。史托齊爾教授並指出,在猶太基本教義派的先導下,美國從一九七○年代後期開始,基督福音教派也日趨基本教義派化,善惡二元論,將異己快速貼上妖魔的標籤,遂日益成為一向開明多元容忍的美國社會之新思考方式。他在該書中並早已指出,美以兩種基本教義派的同步發展,業已使得兩個社會裡的「世界末日主義」(Endism)大盛。因而他遂提出警告稱,美國社會在過去的歷史上由於不斷遇到各種思想和運動的衝擊,因而美國社會在傳統上非常具有化解衝突、相容並蓄的多元包容心胸與能力,但隨著美以兩種基本教義的刺激,美國人的這種能力已快速的衰退。美國人愈來愈傾向於找善惡二元的廉價答案,也愈來愈不願意花費心思在「馴化」各種內外衝突上,而寧願動輒自恃武力用簡單方式試著解決問題,基本教義派的當道,使得美以皆有退化之虞。 

而今,以巴情勢的發展,終於證明瞭史托齊爾教授的預見。目前的以色列雖然不乏代表了猶太人裡一向高貴心靈的人道主義之士,因而已有許多精英後備軍官寧願冒著被判犯罪,但也不願被徵召去擔負鎮壓巴勒斯坦人的角色,但本質上,佔據主流的,仍是極右翼和猶太基本教義派這兩支合流的勢力。最近,儘管歐盟,溫和阿拉伯國家,甚至美國皆要求以色列撤軍,但夏隆非但拒絕撤軍,反而擴大軍事行動,甚至將以色列軍隊中最高職位的猶太基本教義軍人艾坦將軍(Effi Eitan)升格進入其內閣之中,他的主要角色即是要動員一切可能力量,來抗拒國際社會要求以色列撤軍及展開謀和的壓力。猶太基本教義派將領艾坦的任命,對以色列乃是一種災難式的預兆。最近期間以色列的酷虐嗜殺,已使過去猶太人死難六百萬人所堆積的「受害者的光環」被嚴重蛀壞,但夏隆政府卻對這個嚴重的問題毫無警覺之心,仍舊意欲託庇於美國基本教義派的偏袒與庇護,希望藉此而與國際壓力頑抗。這是以色列的豪賭,而以色列失敗的可能將多於勝利。而過去猶太人的死難代價也因而被糟蹋殆盡。 

理性緘默 受害者變身加害者 

以色列的情勢正在失去「受害者的光環」後急遽變化,這種情況對美國亦然。「九一一」使得美國剎那間有了巨大的「受害者的光環」,藉著這個光環,布希政府有了無比的道德權力,得以展開「反恐」戰爭。然而,「受害者的光環」並不是一張全球送給美國的空白支票,因此,當布希政府企圖在支票上簽下伊拉克和其他國家的名字,並將美國的人權標準等一併簽入,來自美國內外的壓力遂告出現。而當它意圖偏袒以色列到底時,甚至「九一一」所形成的「受害者的光環」本身也告蕩然。最近,歐盟輪值主席普洛迪,以及歐盟主管安全事務的專員索拉納,以及聯合國秘書長安南等人皆已要求美國在中東事務上退位,讓歐盟、溫和阿拉伯國家,再加上美國,合組保護部隊進入巴勒斯坦地區以保護巴人。這樣的意見是否會成真猶未可知,但由此已顯示出美以這兩個具有「受害者光環」的國家,由於沒有珍惜這種光環所帶來的權力並將它用於人類與自己的福祉,反而意圖利用這種光環而剝削凌壓其他人,它們的確已漸趨孤立和失去國際信用。美國國務卿鮑爾的謀和不容樂觀,這才是關鍵。 

以巴問題將如何解決,尚難逆料。但由美以這兩個一度擁有「受害者的光環」的國家,卻失去了光環。這已清楚的證明瞭一件事,那就是「受害者的光環」所帶來的權力非常容易被誤用,而這也顯示,受害與加害之間的距離,竟然如此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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