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大規模的社會運動是從工人的階級運動開始的,階級也曾被當作最主要的社會矛盾和最重要的社會範疇。但是逐漸地,其他的社會矛盾也開始受到注目,這之中最重要的便是種族(族群)和性別因素所掀起的少數民族運動與婦女解放運動。因此,曾有一段時間,階級、性別、種族被視為三大社會範疇,是各種社會批判理論言必稱及的「三大件」。
現在,三大至少變成了十大,新增加的社會矛盾就是「性」,還有殘障(或稱「特能」able
bodies),以及年齡與種屬(即動物解放),還可以加上生態運動與消費者運動等。
世界各國反抗性壓迫而形成的性運動包括了同性戀解放、女性情慾解放、愛滋人權、妓權運動、反對政府檢查色情、SM戀運動、以及強調愉悅與性平等的全面性教育改革運動(comprehensive
sexuality education)。此外,還有一些方興未艾的性解放運動,像青少年情慾解放運動,以及身心特能者的情慾人權、雙性戀解放等等。這些性運動的主體則常被稱為「性激進人士」(sex
radicals)或「性異議人士」(sexual
dissidents),自由主義者則稱這些人為「性少數」(sexual
minorities),我則喜歡稱之為「性多元」(sexual
pluralities)。此外還有各種稱法,如polysexuals、sexual
variants或sexual
outlaws (性/別壞份子)sexual
diversities(性雜異)、性底層等等。
社會在變化,可是也有人總死守著「三大件」,拒絕承認新興的社會矛盾呢!
就像任何一種新的社會矛盾初初浮上檯面被人討論時一樣,情慾運動在此刻也遭到很多抵制與誤解。在社會大眾方面,情慾問題要不是被視為天生自然、不須討論的事,就是立刻被歸諸於道德的問題,預先被賦予負面的色彩。這和當年性別問題剛出現時一樣,當時婦女的不平等地位被視為天生自然的,而婦女的要求平等則被視為威脅社會、破壞家庭、敗壞傳統,婦女的獨立自主則被視為拋頭露面、不知羞恥、有背婦德…等等。當然,婦女的這些要求也的確違反了當時道德規範,可是在運動的努力之下,漸漸地很多人覺悟到性別的不平等是社會造成的,而舊有的道德規範正在強化這個社會的不平等,婦女運動對舊有道德的挑戰因而逐步得到正當性。
同樣的,性異類或性多元人士所遭到的不平等待遇也常被歸因為其生理心理的病態,或者有可能危害社會家庭、違背道德。性解放運動就是要打破這種陋見,揭露對情慾的各種歧視的背後其實是社會權力的不平等,需要被改變,例如,同性戀應和異性戀一樣享有結婚的權利,女人或青少年應和男人或成人有平等的情慾文化資源等等。
換句話說,性多元和爭取權益的工人或消費者、儲存或發揚自身文化特色與生活方式的原住民、要求平等的婦女或殘障、捍衛人權的民主鬥士…並沒有什麼不同,都是促進社會進步的一種力量。對這個說法的任何遲疑或質疑,恐怕都需要省視原有文化眼界的侷限、以及原有眼界中對情慾不平等權力的視而不見。
作為一種新興的社會矛盾,情慾也遭到某些舊有社會運動的排斥。一種最常見的說法就是強調情慾運動的難成大器,認為性解放缺乏物質基礎或需要政經等其他條件的配合。這種說法的目的只是為了向情慾運動潑冷水,貶抑情慾,顯示情慾問題的微不足道。而這種負面評價其實過去也曾被運用於其他當時新興的社會運動。
另一種排斥情慾運動的說法,則是乾脆把性解放歸入反動的行列,例如斷言情慾解放是資產階級的云云。其實這和過去反對婦女解放的教條說法一樣,後者認為婦女解放只是西方上層白人婦女的解放,會分化勞動人民。但是,即使目前的情慾運動可能有某種主流社群的傾向,我們應該致力的也不能是打壓其中的能量,而是思考如何將運動擴張到其他非主流的社群。
無疑的,我們現在正處於一個歷史的時刻,我們開始意識到一種新的權力政治──性。或許將來有一天,情慾會像階級、族群等一樣,成為所有社會分析家自然會考慮到的範疇。但是在今天,我們仍然看到一些保守的男性社會批判家或刊物只關心國家權力、立法、政黨等這些現實政治(Realpolitik)的問題,但是卻很少重視或面對這些現實政治中的情慾或甚至性別的面向──就像過去「前馬克思」時期那些社會分析家或政治理論忽視階級的面向一樣,都和他們的優勢(階級/性別/情慾)位置有關;對此,我們應向他們毫不留情地展開批判。
(本文原載於聯合報副刊1996年8月19日,在明報轉載時只發表了前半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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