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情慾革命的潛能(論戰文章)

 (1994月9月我的《豪爽女人:女性主義與性解放》出版,林芳玫隨即以〈美麗「性」世界?〉書評質疑女性情慾的革命潛能,我的回應刊登在《中國時報》開卷版,1994年10月20日,收入和那本書相關的論戰記錄《呼喚台灣新女性:豪爽女人誰不爽?》)

美麗「性」世界?          

林芳玫  1994年10月13日《中國時報》開卷版

何春蕤所著之《豪爽女人:女性主義與性解放》,以生動活潑的口吻描繪了一幅性解放的烏托邦,作者意圖將個人層次的性解放和婦女、同性戀等社運團體送作堆,使之誕生出一個平等平權的新社會。就此點而言,這本書有如一本性的福音書,鼓吹美好新世界的到來。同時,作者對性解放的描述非常的平面化與單一化,我們看到的「豪爽女人」是一個扁平的人物,只有飛揚自信的表面,卻看不到她內心深處的掙扎,更不要說是人性弱點的暴露,因而此書也可說是性論述的廣告化與卡通化。

權力眞空的性解放天堂

《豪爽女人》一書從社會、文化、教育體制等各方面解析父權社會對女性的性壓抑,並且提出「賺賠邏輯」這個槪念來形容女人如何將自己的身體與性當做婚姻市場上的交換籌碼。何春蕤呼籲女人拋棄這套不利於女性情慾開展的賺賠邏輯,勇敢地追求性解放,不要斤斤計較、患得患失。

何春蕤似乎以為只有父權社會裡才有權力關係及由此而產生的不平等賺賠邏輯,她所描繪的性解放天堂則毫無任何爾虞我詐、輸贏勝敗的兩性交換關係。性關係固然不一定要以承諾或婚姻為交換籌碼,但它也更可能充斥著攸關自尊心、自信心、自戀與虛榮的兩人對決,誰表現得比較灑脫、比較不在乎,誰就是贏家。作者筆下的豪放女在賓館渡過一夜之歡後,一大清早忙不迭地離開賓館。這是眞的毫不眷戀呢?還是趕在被對方拋棄前自己搶先離開,甩掉對方?豪放女的自信開朗恐怕是鴨子划水吧?優雅從容的表象下是逞強好勝以及眞實自我的疏離。

從純純的愛到純純的性

不管是章回小說還是文藝愛情片,我們看到的愛情是不食人間煙火,為愛而愛。何春蕤的書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樣是不食人間煙火、為性而性、抽離社會與人性的脈絡。對作者而言,談道德太清高:談感情太肉麻:談利益交換太庸俗。豪爽女人的性解放徹底地被架空,與政治、經濟、心理、情感毫無關係。作者尤其著力於拆解性與愛的關係,但諷刺的是,性當中若沒有愛,那麼愛又是什麼呢?愛情豈不是又倒退成純情小說中那種沒有肉慾的精神狀態?唯肉論與唯靈論其實是比鄰而居的哥兒倆好,而唯性派與唯情派也不過是一線之隔。

性愛關係之所以吸引人,正因它是精神與物質、心靈與肉體、超越與陷溺、堅強與脆弱、成長與頹廢……等種種不同的力量所形成的辨證張力。作者批判父權制度下的道德、愛情、一夫一妻制,這點值得肯定。問題是,作者轉而提倡架空的性解放,彷彿在性的烏托邦就不需要另一套新的道德秩序。性解放這塊新的領土若沒有新的道德與社會秩序進駐其間,這片空間馬上就會被現成的、最惡質的性剝削所佔據。

何春蕤鼓勵大家「玩」性,性當然可以拿來玩,問題是即使連小孩子的遊戲都有遊戲規則,玩性當然也要有遊戲規則,規則越複雜,越能顯示出玩家的功力。此書對性的遊戲規則過於簡略,讓人覺得不好玩。性遊戲如何開始、如何結束──尤其是如何結束得漂亮,這不只是性遊戲的道德,也是藝術。

廣告與卡通片的世界

何春蕤如此描述「豪爽女人」:「他們可以和陌生人在賓館激情一夜後,早上拎著包包毫無眷戀的走開,不為罪惡感與羞愧感阻擾她們的自我肯定。」她對豪爽女人的形象塑造使人不由得想起洗髮精、絲襪、衛生棉之類的電視廣告對上班女性的描繪:她們穿著合身的套裝、提著名牌公事包、足蹬三寸高跟鞋,從來不必為薪水、業績、升遷等俗事煩惱。彷彿只要你使用某種去頭皮屑的洗髮精、穿著不易破裂的彈性絲襪、再加上吸收力特強的衛生棉,你就不再畏縮、不再害怕,蛻變成一位自信的專業女性。

何春蕤對「豪爽女人」的形象塑造頗適合做為保險套、賓館、迪斯可舞廳的廣告畫面:有歡笑,沒有苦笑;有自信,沒有自卑:有神氣,沒有洩氣。她同時又很像卡通片裡的超人或蝙蝠俠,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人性的脆弱在此書中完全被化約為父權社會的性壓抑,因此性解放也就成了對付性壓抑的仙丹妙藥。其實,外在教條的束縛壓抑容易解除,內心深處的脆弱則是所有凡夫俗女不得不承擔的宿命。

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必須傾聽自己內心眞實的聲音:我要、我不要;我期待、我擔心;我嚮往、我害怕;我高興、我悲傷。性解放的論述一方面要向外進行社會結構的批判,另一方面也要向內探索人性的幽深曲折。如果不談利益交換、不談物質基礎、不談感情脈絡,那麼性解放論述不過是知識份子所從事的「腦部手淫」。知識份子的意淫已經夠多了,實在不必再「腦淫」。

 

愉悅性世界

中央大學何春蕤  1994年10月20日《中國時報》開卷版

書評者林芳玫在〈美麗「性」世界?〉文中不斷覆誦性愛世界的「爾虞我詐,輸贏勝敗」以及女人內心的脆弱掙扎,這實在是多餘的。

不但是因為衛道之士早已說過千萬遍類似的警語,更因為豪爽女人比誰都清楚這些權力糾葛,複雜危險。她們不僅已經在無數性愛遭遇中「親身經歷」(而非耳聞或想像),而且,不同於保守女人的害怕危險,豪爽女人向禁忌的邊緣挺進,追求在危險中營造更大的愉悅,因為──愉悅本來就來自踰越的危險情境。那些喜歡玩各種性冒險、喜歡在公衆場所做愛、喜歡不倫性愛(由同性戀到通姦),喜歡S/M的女人,正是經驗過個中愉悅高度的人。不好此道的人當然只見冒險,不見愉悅。

可是,即使最保守的人也應該支持豪爽女人的性解放運動。因為透過性解放運動開發出來的自在自得論述空間,和反省、研究、開發、實驗的女人集體實踐,情慾愉悅的各種道路才得以成為公衆資源,甚至為那些呆滯僵化的婚姻關係提供情慾想像的材料。壞女人有空間,好女人才有選擇和要求,才有提升情慾品質的本錢。

書評者說得對:「性解放這塊新領土若沒有新的道德與社會秩序進駐其間,這片空間馬上就會被現成的、最惡質的性剝削所占據。」

目前資本主義商品文化就正在舊的遊戲規則之下逐步創造性愛的新領土。但是性愛的遊戲規則總是由場中折衝爭戰的玩家來設立的,女人如果不進場挑戰規則,改造規則,難道要在邊緣上守到自己終究進場之時才來按照別人旣定的規則玩?即使自己不要進場,但是如果已經有豪爽女人在場中衝刺,女性主義者難道不應該拚起全力為她們提供彈藥戰略,突破現有局勢?

書評者批判豪爽女人為性而性。事實上,豪爽女人談的大起大落的戀愛絕對比保守女人多樣而激烈,並且「無所保留」。即便如此,為愛而性也無特別可取之處,我們周遭無數女人為了愛,任由丈夫或男友使用身體,而全無愉悅可言,甚至為愛而啞口不敢怨,這些有愛的性對女人而言又有什麼建設性?

豪爽女人當然有苦笑、有自卑、有洩氣的時候,誰沒有?但是比起那些戒慎恐懼、精打細算、不敢進場的女人,豪爽女人至少勇往直前的親身營造「美麗性世界」。

有點烏托邦?當然!哪個社會運動不建基其上?正如女性主義者也明白姐妹情誼虛幻難求,美麗的兩性平權世界可望而不可及,但是她們仍是奮戰不懈地為改造女人處境而拚。誰有資格猜疑她們「優雅從容的表象下是逞強好勝以及眞實自我的疏離」,誰有權利要她們退卻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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