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音質的性別分析(論戰文章)

(1996年1月12日我在《中國時報》意見廣場投書,從女性主義觀點分析了當時在廣播界非常受歡迎的三個女性聲音以及她們的性別含意。可能由於用了三位名人的名字作為標題,文章連續幾天引發不少迴響,可見附檔。我於1月15日再發表第二篇文章〈聲音表演與性別正義〉,進一步說明文章針對的並不是三位女性個人,而是顯示性別角色與性別表現如何被用來掩蓋社會更結構性的不平等,間接的消彌社會不滿。

另外,秦晴因為不滿我對她的聲音分析,請律師發函要求我道歉,我當然沒有同意。案子以「妨害名譽」告進法院,但是在偵查過程中,告訴人撤回告訴,本案最終以不起訴處分。原律師函可見下方附檔。這是我第一次被告。)

秦晴、陳文茜、黎明柔

中央大學何春蕤 1996年1月12日《中國時報》意見廣場

有好一陣子,當時還是警察廣播電台播音員的秦晴以她天真撒嬌的聲音,伴隨著台北巿無數的塞車族在車陣中忍受無奈。她特有的說話方式受到極大的歡迎,甚至改造了警廣交通網對女播音員要求的聲音風格,也吸引了大陸的交通播音員跨海前來觀摩求教。

秦晴後來從政當選台北市市議員之後,大家在議事殿堂的爭吵中才赫然發現,她在議會中強悍自信的聲音與她在交通網節目中的嬌嗔說話方式大不相同,產生的權力效應也大不相同。顯然聲音在各種文化脈絡中有著極為不同的表演操作。

秦晴在交通網中的特有聲音表演是以一種童稚的女性撒嬌來對眾多手握駕駛盤的男性聽眾發功,並以半生不熟的台語和小女孩天真的自說自話來暗示她即使在掌控交通訊息時也還是可愛的、無威脅性的。而在這個自我定位上,無論是報導失誤或懇求駕駛合作時,她的女性聲音都輕易的滿足了那些可能在階級上劣勢、但渴求在性別上鞏固優勢的男性駕駛者心理,使得秦晴後來還當選「計程車情人」。

於是,好一陣子,許多人以為這種訴求男性心理、針對男性狂想而量身打造的天真聲音表演,才是女人應該投射的討人喜歡的形象。

直到,直到我們聽見了陳文茜和黎明柔的聲音表演。(附註:此處的「表演」並不是說當事人說話不真誠,而是強調聲音在日常生活具體實踐中的臨時性與偶然性,畢竟,任何發言都是在有限的脈絡中進行操作的。)

陳文茜和黎明柔的女性聲音都帶著一股強烈的慵懶,有點黏黏膩膩的感覺,更透著一股自得的世故。在這一點上,她們的音質比秦晴的童稚聽來更有成熟的女人味,更引人遐思,但是她們對這慵懶聲音的運用卻形成極為深刻的權力效應。

陳文茜在現階段成為許多女性崇拜的對象,主要是因為她那麼適切的揉合了女人的柔軟氣質和(一般來說屬於)男人的政治智慧。她可以輕鬆自在的說出極長極複雜卻又極清晰的道理,也擅長沈著冷靜的駁斥男性政客的氣急敗壞,溫和柔潤的聲音中包裹著強大的自主立場,卻又一點也不顯出她在和你爭辯。在這種剛柔並重的語言表演中,即使是敵意濃烈的對手也不得不在陳文茜的聲音場域中按她的遊戲規則來玩。這種柔韌的女性聲音因此具有極大的突破力,它溫柔但堅定的游刃於男性政治的每一個層面,再也不能被噤聲或被忽視。

如果說陳文茜的慵懶聲音在男性主導的政治場域中進行了有效的操作,那麼,黎明柔的慵懶聲音便成功的攪擾了一向平順運作的常識場域。

黎明柔的女性慵懶聲音建立在強烈的自戀傾向上,這種自我中心的態度在高度個人主義的西方文化中或許不是什麼希奇的事,但是在我們這個仍然對自己不確定、很在意他人看法、處處尋求合於規範的文化中,黎明柔的自戀變成了一種不甩常規,不甩權威的表現,也因而展現了極大的顛覆力。

這種顛覆的聲音經常不按常理來思考或反應,而是無厘頭似的跳躍折射,在出人意外的岔道中創造出許多另類思考的方向,也在積極討論最禁忌的題目──性──的時候,顯示出女人少見的自在。唯有以這種不把性當成什麼大不了事情的態度才有可能營造出安全的討論空間,使得叩應的聽眾可以在坦言中一次又一次的開創新機,突破文化禁忌,鼓勵新的情慾主體位置的誕生。

黎明柔的女性慵懶聲音在另一個層次上也是一種諧擬。她半嚴肅半開玩笑的說著最正經的人說的最道貌岸然的話,使聽的人在這種處理方式中恍然見到了正經話的做作與荒謬。她也模仿著最膚淺的人做最膚淺的評論,但是她的聲音中卻又透露著一種嘲諷,嘲諷那些自以為遠超過膚淺層次的聽眾在這一剎那昇起的優越感。

聲音表演的定位和效應總是相對於現有的文化預設。陳文茜和黎明柔的性別聲音表演之所以在現階段有突破性與顛覆性,正是因為她們把女人的聲音非常有效的運用在原本對女人禁忌的文化領域(如政治與性)中。慵懶但柔韌的女聲和(男性)政治結合時,創造了另一種耳目一新的政治風格和女性自信;慵懶而自戀的女聲從容談性時,則透露著另一種自在和自然。這些都是新的文化創造,為女人開出了另類聲音表演實踐的可能。

撒嬌天真的女性聲音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好。有些女人非常擅長使用這種性別聲音的表演來完成她們想要的權力運作,雖然沒有動搖聲音表演的性別既有規範,但這可能是她們在弱勢位置上僅有可用的資源。可是,當女人的聲音表演擺脫秦晴式不具威脅性的性別角色之後,我們發現可以操作、可能顛覆的空間居然還有這麼大,這些聲音所投射的女性形象居然可以這麼不落窠臼,這麼具有突破性。這麼說來,眾多女人都可以利用各種交談、叩應、聊天的機會來創造更多不同的聲音表演,一齊來攪和聲音場域中的權力政治。

 

聲音表演與性別正義

中央大學何春蕤 1996年1月15日《中國時報》意見廣場

1996年1月12日拙文〈秦晴、陳文茜、黎明柔〉刊出後引起一些值得討論的回應。

有人認為秦晴的聲音「悅耳、自然」而有「說話魅力」,並不是「表演」。其實,人從來就脫不了表演,任何人都是透過「表演」來表現自己。一個人被視為誠懇就是因為他以「我們一般人視為誠懇的表現」來呈現自己,一個人被視為天真就是因為他有「我們一般人視為天真的表現」。因此,說某人「聲音表演」並不是懷疑他的真誠,而是對聲音在既有文化脈絡中的運作密切觀察。

秦晴(或風格相似的其他女播音員)在警廣的聲音表演當然是很有「性別」的。率直但天真童稚,撒嬌而不具威脅力,這種低身段的女聲在交通服務網中之所以能撫平塞車的不滿焦躁,並使秦晴當年被稱為「計程車情人」,正是因為這個聲音符合了現有性別不平等文化的期待,故而能藉著滿足性別支配的慾望想像來轉化塞車的不滿。另外一個證據就是:要是換了一個男聲用同樣的天真率直撒嬌口吻在同樣的播音工作上,恐怕結果是引起聽眾性別認同上的焦慮,造成更大的不安與不滿,播音員也會被人痛斥為變態。聲音表演的性別運作在此可見一斑。而當秦晴進入議會後,她也立刻選擇以嚴肅權威的聲音問政,以便在議會的男性文化中衝殺,顯然她對現有的性別聲音運作原則是有所認識和肯定的。

但是,聲音表演的定位和效應總是相對於現有的文化預設。陳文茜和黎明柔的聲音表演之所以在現階段有突破性與顛覆性,正是因為她們把女人的聲音非常有效的運用在原本對女人禁忌的文化領域(如政治與性)中。慵懶但柔韌的女聲和(男性)政治結合時,創造了另一種耳目一新的政治風格和女性自信;慵懶而自戀的女聲從容談性時,則透露著另一種自在和自然。這些都是新的文化創造,為女人開出了另類聲音表演實踐的可能。

所以,我的意思絕不是說撒嬌天真的聲音「本質上」有什麼不好。有些女人非常擅長使用這些聲音表演來完成權力運作,雖然沒有動搖聲音表演的性別規範,但這可能是她們在弱勢位置上有限可用的資源。還有一些男人甚至可以使用這種聲音來顛覆既有的性別角色。如果秦晴是我們的女總統,還用這種聲音,那便可能突破現有政治威權形象的遊戲規則。

有人質疑這種分析太過強調突破與顛覆,是「性別」的「價值獨裁」。還有人覺得我抹煞了秦晴在安撫一般塞車族大眾焦躁心理時所作的服務貢獻。

我一點也不否認秦晴的社會服務,但是焦躁的轉化與削減不能建立在對性別不平等局勢的利用和強化上,這是違背性別正義原則的。即使撫平塞車的不滿痛苦是必要且有利社會的,也不應該犧牲女人的利益。

其實,不管塞車大眾是否自居為政經上的劣勢,他們都遭受一個沒有遠見規劃社會生活、只圖利某些商業利益的政經體制所壓迫,塞車族的焦躁不滿或可能成為謀求改造社會的動力,但是這個動力卻在低身段廣播女聲的委婉中介下,以再度滿足性別不平等框架的方式得到紓解,女人的利益則被犧牲。

女性主義者不見得患了「性別偏頭痛」,眼中只有性別,正如魏京生之類的民主鬥士不見得患了「人權偏頭痛」,眼中只有人權。事實上,我們都還關心社會中其他許多議題,我們對開拓更大的言論及文化空間、對追求「社會正義」不遺餘力,也因此我們對突破和顛覆不義的規範特別關注。當「性別正義」受到壓抑時,女性主義者當然不會袖手不理,更何況這個性別正義是在鞏固那個壓迫塞車族的現有政經體制中被犧牲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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