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造性/別校園

【這是1996年7月為了宣傳《性/別校園》一書由元尊文化出版而寫的文章,沒有得到發表,但是卻也間接記錄了當時的氛圍與我們的想法】

從教育部到內政部,政府的部門似乎突然對性別的議題有了興趣,也終於編列了預算,通過了法令,召集了專家學者,下達了各項研習訓練的要求,開動了所謂兩性平等教育、性侵害防治教育、性教育的火車頭。

對努力多年的婦運和教改人士而言,這是喜訊,也是前景。但是接下來的卻是一連串令人焦心的、具體的、實務的問題:什麼才是可用的教材?如何才能迅速的創造合用的師資?怎麼樣才能宣導並普及兩性平權的理念?

在這裡牽涉到的問題,不僅僅是如何把理念「落實」為政策或教材,也不是如何從邊緣戰鬥到體制內改革。更重要的是,新的社會文化局面,新的縫隙和空間,都具體的考驗著我們對「平等」、「性別」、「性」、「教育」等等基本理念的構想;這個新的機會也因此迫使我們攤開手中所有的牌,暴露我們對權力的根本慾望和動機:

在我們同意追求性別平權的同時,有哪些(世代、階級、族群、文化、性偏好)不平等,是我們默許而且鞏固的?倒底我們的「平等」包含了什麼內容?

我們對所謂「兩性」平權的想像,倒底假設了什麼樣「正確的」「兩性」性別角色分配?這種性別角色規範預先排擠了性、性別方面的哪些表現和流動?

我們的「性」教育倒底要教出什麼樣的性主體?對現有的性主體採取什麼樣的暴力和限制?對性的歷史、文化、社會、權力面向有何認識?

我們的「教育」改革主要是在改變哪些方面,不會改變哪些基本的架構?為什麼有此偏頗選擇?其中包含了什麼樣的權力考量?

正是在這樣的反省中,我們寫下了《性/別校園》,因為我們在初初萌芽的所謂兩性平等教育、性侵害防治教育、性教育(以上暫時統稱「性別教育」)中看見了令我們憂心的徵兆。

首先,現行由官方推動的性別教育愈來愈像一般的「政令宣導」。

妳知道什麼叫政令宣導吧!就是,由中央或地方的上級單位來規劃目標,決定方向,制定教材,建立處理模式,收集人才網絡,然後層層級級向下交由基層的學校教師按旨遵行,完成業績。在這樣的決策階層網路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權責都沒有改變,正確方針和政策的源頭也沒變,基層老師們只是多了一個工作,多了幾次被訓話的機會而已。這也就是說,由於這個單向的權力關係,上級政府官僚的性別意識和改革動力,就主導了性別教育的幅度和深度;校園中掌權的主流行政人員就決定了性別教育的工程要落到哪些人的肩上,性別教育的功勞要落到哪些人的考績上。

不過,現在還有另外一種新形式的政令宣導,那就是由各種所謂兩性專家、公衛學者、和醫生們透過各種管道和媒體所提出的性別教誨。這種新的政令宣導所使用的語言是「兩性平權」、「專業研究」、「正確知識」、以及各種民調統計數據,可是它們簇擁著的卻仍然是純淨高超的道德呼籲。這些專家學者在官方推動兩性教育的浪潮上一領風騷,成為權威,口中雖然也高喊著「平權」和「多元」,鼓吹著「包容」和「開明」,但是面對就在眼前的多元異己異類時,卻迅速的表現出充滿保留態度的憂心忡忡,甚至是最古板、最缺乏反省的譴責教訓。

不管是那些對性別意識茫然的官僚,或是被他們仰仗的兩性專家和公衛學者,妳都注意到,他們的發言位置和執行時的考量,好像和過去最呆板的教育沒什麼兩樣,都是不斷的重複訓示,單向灌輸一些大家早就耳熟能詳的做人原則而已──只不過現在其中多了一些和性別相關的專業字眼。而妳在他們的字裡行間中清楚的讀到了教條的、保守的、權威的聲調。「性別」、「性」只是最新的口號和咒語,用來掩蓋專業統治的野心。

更明確的說,這種所謂的新政策從來就不是從學生、從青少年的角度出發來想「教育」,從來就不是從已經脫出性別常軌的畸零主體身上出發來想「性別」和「性」,從來就不是用複雜的、流動的、徹底的多向思考來想「平等」的意義,而總是憂心的、教條的、權威的灌輸一些鞏固校園整體秩序的規劃──只不過常常提起「性別」作為正義的根基而已。顯然,政令宣導式的「性別」、「性」、「平等」、「教育」大概不見得會挑戰到性/別的不平等結構,但是卻很有可能鞏固現有的師生不平權,校園不平權。

好在的是,作為政令宣導,作為上行下效的照本宣科,這樣的性別教育也註定會成為另一個行禮如儀的制度化活動,另一個在考試和死記中被人遺忘的課目。因為,在政令宣導中成長的老師和學生早就知道要如何陽奉陰違。

這種政令宣導式的教育舊瓶或許也企圖想要裝點新酒,遺憾的是,現行的性別教育愈來愈像另一次「心靈改革」。

妳還記得過去一連串既熱情又快速僵化的心靈改革運動吧!像是早期的「新生活運動」、「妳丟我撿運動」、「交通禮讓運動」、以及最近一些政客不斷諂媚覆誦的「心靈改革運動」。這些運動都提出了一些感人的口號,動人的異象,但是它們的影響和效用也止於此,三分鐘熱度的情緒過了之後,結構依舊,人格依舊,問題依舊。此刻,如果我們仔細去看看一批又一批的性別教育的閱讀和研討材料,就會發現其中最常見的字眼還是那些聽來溫暖但是既抽象又玄虛的「尊重」、「和諧」、「責任」等等。這些字眼老早就在前一階段的各種心靈改革運動中高喊過,推崇過,但是到頭來還是在街角翻滾的紙屑中淹沒。

心靈改革式的運動之所以總是情緒多,實質少,效應淺,正是因為它們只想從個人的內心出發,用自制和自責來「調適」個人,以接受現有的(不平等的、呆板僵化的、以侷限取代開拓的)社會條件和安排。這樣的「改革」,想改變的是主體對現實的不滿感受,想革除的是主體想像不同現實的能力。而心靈改革式的性別教育只會在充滿性別字彙的語言中,繼續叫學生做乖乖小孩、繼續叫他們禁慾、繼續叫他們做好男好女的社會棟樑──也就是繼續承擔成人的宰制,繼續忍受情慾的枯竭,繼續順服既有的性別安排。

偶爾讀到一些充滿女性主義字樣的兩性平等教育論述,好像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熟悉的性別怨忿和義憤控訴。她們在面對校園中各種問題時,即使提出對整體教育的正義批判,也看不到什麼溢出既有權力架構、動搖校園規範、挑戰主流道德的新實踐,雖然大談平等,現有的校園異類主體還是被另眼看待:青少年還是被視為不成熟而衝動、青澀戀情還是有礙學業的、性行為還是要全力阻止的、青少年的各種校外活動還是可疑的、青少年的午夜宵禁還是必須的、教師及學生的前衛表現還是令人憂心的。追根究底,這些兩性平等教育論述的強烈關切,終究導入了平亂保序的道德糾察隊。

如果性別教育只能發展成政令宣導或心靈改革(道德重整),那也就只是另一場無事忙而已。但是,性別教育打開的閘門內,已有許多躍躍欲試的靈魂,各個校園中已經存在著在性/別表現上肯定自我、特立獨行、與眾不同的教師主體,他/她們或許在人數上還是少數,在年齡上是弱勢,在衣著上不正經八百,在性/別上看來「不稱職」;但是他/她們在面對學生的時候是支援多於權威,欣賞多於厭惡的,面對行政官僚時則是毫不退讓,挑戰十足的。這些「異數」早已用自己的生活言行來戳漏既有的性別體制,即使在性別教育的官方列車上沒有座位,她/他們仍然伺機出擊,既不乖乖聽命,也不順從主流,反而形成性別教育場域中的「變數」,使官僚們頭痛,使同僚們妒恨。然而,她/他們的熱情感染能力卻是嶄新的性/別教育的先鋒。

不管兩性平等教育、性侵害防治教育、性教育擺出何種開明多元的形象,此刻,它們的自吹自擂都必須遭受這些畸零主體的考驗。因為那些在性/別上頗為異類的校園(教師及學生)主體,已開始發出愈來愈明確的質疑,展開愈來愈高昂的自信。這些異類將會在現有的性別教育趨勢中得到什麼樣的對待和處理,其實就已暴露出自命進步的教育政策的底線和偽善。

換句話說,教育的改革或更新,有多少誠意,有多麼徹底,從不在於乖乖的、主流的學生和老師能再得到多少資源,能再多上幾層樓,而在於校園中的異類、特立獨行者能得到多少肯定和自主,能分享多少資源和自由。

校園中已經有無數的學生和老師在性別角色和身體情慾上,創造了她/他們多元和流動的生活。此刻,不管教育方針將如何改朝換代,不管新的兩性教育和性教育會沈澱成什麼樣的教育效應,這些異類的老師和學生將繼續以她/他們的身體活動來創造新的性/別文化,打造新的性/別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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