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箭射向何方?:探索情殺背後的深層結構

(這篇投書刊登於中國時報時論廣場1998年3月13日,針對的是媒體和輿論中對於慘烈情殺的統一論調,寫的時候正是清大洪曉慧殺情敵事件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刻。)

情殺情變事件都不是新事,但是近年來情殺情變事件因為牽涉到知名人士或知識份子,傷害報復的方式又趨於激烈化媒體化,在在都引起大家對愛情的迷惑關注。值得深思的是,一有這類事故發生,大家總是想把肇事者類型化,怪罪他/她們是因為自身情感強烈、個性孤僻、虛榮剛愎、資優執著、脆弱易傷、濫情…所以才做了錯事,也就是說問題是出在個人對愛情的扭曲誤用。這樣的簡單反應其實只不過凸顯大眾對特立獨行的個人一貫採取歧視和成見的態度,根本拒絕重新思考我們文化對愛情的過度評價。

民國初年,當愛情在抗拒父母權威的鬥爭中首度獲得正當性時,愛情強調自身的堅貞不變,以表明它只是爭取選擇配偶的權利而不會動搖婚姻的穩定制度,因而終於換得了婚姻自主的空間。即使如此,包含著自主平等理念的愛情在和親子不平等權力關係抗衡時,扮演著它進步的、解放的力量,也因而使得不少不能適應變遷權力關係的父母與子女反目,不惜以死要挾,強迫愛情就範。

由於愛情在誕生時是與婚姻的穩定不變相符合,因此愛情也一直以堅貞不變為重要特質。換句話說,當我們一貫把婚姻視為一切感情生活的依歸和終極目標時,連對愛情的理解都會受到這種氛圍的滲透,愈來愈形成和婚姻關係一般的強制性。

問題是,當婚姻制度本身已經不穩定時,愛情的堅貞又會在這樣的脈絡中形成什麼樣的位置和力場呢?這正是最近一連串情殺情變事件正在摸索呈現的。

婚姻制度的不穩可以由愈來愈多的呼求穩定聲中一窺其嚴重性,而為了維繫穩定的婚姻(以及穩定的社會和人際關係),新的深情論述於焉誕生:以英倫情人鐵達尼式的刻骨,以鑽石金飾的永恆,以對對老夫老婦的真愛婚姻表演,以滴淚滴血的三角戀愛情歌。這些文化建構扣接了對穩定愛情的渴求,也接續了變遷人際關係的焦慮和希望;但是,這些重複操演的文化建構也把愛情的強制性、獨佔性發展到最高峰。

難怪情殺情變事件愈來愈戲劇化:無力面對變動因而絕望的心靈,必須以鋼鐵的方式,孤注一擲的展現愛情的深刻不變。

如果說情殺情變事件標示了愛情已經取代婚姻,成為此刻的無情強制,那麼真正面對事情的方式絕不是指認那些可能在強制中崩潰的靈魂,而是積極的鬆動愛情的強制,鬆動投注太多但是回報不足時的怨忿。換句話說,我們不但需要性解放,也需要愛解放。

想要鬆動愛情的強制執著,可能嗎?這樣的解放力量要來自哪裡呢?至少,眼前已經有了很明確的一些可能。

第一,在我們中間一向就有許多早已擺脫愛情強制力的人,她們是我們所謂的風騷、花心、一夜情、腳踏數條船,她們並不對愛情執著堅忍,她們有自己一套來去自如的愛情分合技巧。這些已經克服愛情強制力的人正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她們的哲學、經驗、智慧、技巧都是我們亟須的。現在我們需要努力的就是創造一個對各種愛情實踐都加以肯定的氛圍──也就是「愛解放」的氛圍,在這種友善開放的氣氛中,不但這些新愛情實踐者會比較願意和我們分享智慧,同時也可以逐步調教不以固著開始、不以偏執為終的專情癡情人格。

第二,這個時代愛情的分眾化使得求偶文化的管道愈來愈多樣化,例如在網路上,透過清楚的標明所需對象的特質,透過明白的宣告意圖(會有多伴侶)或意願(只要一夜情),每個人都可以延伸越過一般交往圈之外去尋求合適交往或共行片刻的伴侶。這個不但寬廣自由而且標明目標的交友模式本來很有可能開拓出新的愛情動力,可惜周遭蜂擁而上的道德譴責硬生生的扼殺了這個改變愛情期望的具體實踐。因此,如何推動更明確的愛情分眾管道,更自在的進出分合哲學,是下一階段情慾革命的主力;更寬廣的情慾空間和交往機會將是人們克服妒恨的主要方式。

情變情殺事件不應該是社會尋找替罪羔羊、怪罪某些主體的時刻,而應該是社會積極改造愛情的強制力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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