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校園:新世代的性別教育》(全書上網)

(這本書有個複雜的成形過程,有興趣的讀者請看本書的序。那是一段極為美好的時光,我和合作的學生團隊積極參與/介入官方打造性別教育的工程,不但集體合作生產了這本讓老師們閱讀的基本材料,還手工繪製了一冊給中小學學生閱讀的性別教育漫畫書。雖然最終仍然因為議員的質詢而引發爭議,漫畫遭到回收,但是14萬冊已經開始發放的漫畫曾經一度在桃園的某些中小學裡引起學生「什麼時候要出下一期」的詢問,也讓我們感到十分欣慰。)

何春蕤主筆,涂懿美、金宜蓁、張玉芬、徐宜嘉、吳育璘協作,《性/別校園:新世代的性別教育》(台北:遠流元尊文化,1998 )

 

自序  

這本書不是所謂兩性教育的標準藍圖,也不是一本企圖再教育「所有」老師的書。

這本書只想提供一個清楚的、徹底的背景說明,建議一些有突破性、有挑戰性的做法,開拓一些強而有力的分析立論,好讓各個學校中已經存在的、奇奇怪怪的、求新求變的另類老師,能夠得到鼓勵和肯定,能夠有一些資源和支援,來繼續在學校中進行她們早就一直在做的另類性/別教育及身體示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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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來,媒體上宣傳的以及行政官僚嘴上掛著的,都是兩性平等教育的重要性以及正確性教育的急迫性。於是大家積極的檢驗中小學教科書中的性別成見,仔細的統計各級單位和團體中行政人員的性別分布,嚴厲的監督媒體節目中有關性的圖像呈現,不斷的追問各級政客們的婦幼政見,更忙於舉辦各種兩性平權教育的研討、座談、示範、設計、成果展覽。一時間,大家好像突然覺悟了過去缺乏性別方面的認識,想用惡補的方式趕快趕上進度似的,基層的老師們也突然進入了備戰狀態,密集的接受各種訓練,以便認識自己的不足。

其實,我們不是沒有性別教育。我們的教育一向就是性別教育:我們的教育政策和校園中的各種實踐,無時無刻不在教導學生接受(而非開拓)此刻的性別角色規劃,鼓勵學生模仿(而非改變)兩性的刻板表現,要求學生壓抑(而非認識並培養)自己的情慾感覺。換句話說,學校常常是在用性別角色的調教和性觀念的灌輸,來推廣一種叫每個人各守其份的道德教育。

幸運的是,我們也不缺厭惡這種制式性別教育的老師。

在無數研討兩性教育的場合中,我都遇到許多充滿熱情的老師,她/他們不但不是對性別議題一無所感,甚至比行政人員更熱切的投入討論,希望能夠改變我們周遭的性別文化。她/他們很謙虛的說自己作為最無力的基層教師,是無知、無能、無奈的,因此才積極的參加研討,參與教改團體,想要找尋可以切入的縫隙。只是,她/他們也深刻的感受到無力感和挫折感,有些遭遇了顢頇威權的行政人員,阻礙她/他們用新的態度和策略來進行性別教育;有些面臨校內其他傳統的、保守的老師,以人言或輿論來孤立這些前瞻的老師。

在這些反挫的例子中,性別不是唯一的運作因素,因為阻礙別人在性別意識上前進的,並不一定只有男老師;相反的,許多女老師對校中特立獨行的新新女老師和新新男老師也表現了極強的不滿。另外,代間的心態差異也使得某些老一輩不習慣新的性別局勢的老師感到焦慮,於是利用經驗上的老到和輩分上的優勢來籠罩新一代身心皆自在的老師。第三個運作因素則是出於老師在校園中的位置不同,責任不同,因而有不同的考量:行政人員有特殊職責所在,往往傾向避免爭議,避免麻煩的做法,這也會為想要突破窠臼的基層老師增加困難。

更痛苦的是,就校園中的實際狀況而言,官方大力推動的兩性教育往往只是浮面的、熱潮的、不反思現有性/別文化、不動搖校園根本權力結構的。因此對那些亟思改變的進步老師來說,新推動的制式化兩性教育不但沒有幫助,反而因為是權威的官式版本,建立在空泛的教條口號上,而可能形成另一種障礙和限制。

另方面,「民間」的學者或民意代表也為了政治形象和政治資源,督促一種吻合大眾道德共識的性教育與性別教育,目的主要是幫助父母師長管教身體情慾出軌的青少年,希望能敉平社會的「性別亂象」或防止「性氾濫」。這種民粹版本的性/別教育並不想全面動搖社會權力秩序,而只能強調開明疏導和喚起學生的「道德羞恥與責任良知」,並且要求教師成為平亂保序的道德糾察隊,故而也管束了特立獨行的另類教師。

當性/別教育變成壓抑慾望的道德教育時,而且道德訓令有了國家權力而變成制式教育的一部份時,也就是道德訓令與政令相結合時,這是最糟糕的一種教育。性/別教育絕不能是壓抑慾望的道德教育,而是肯定慾望的教育,重新改寫價值的教育,也就是改變現有道德的性/別革命教育。

我個人是不太相信從上而下的政令宣導或以多壓少的道德訓令,因此我也不太倚賴什麼特定的標準教材教案。這不僅是因為沒有任何單一的教材可以涵蓋社會的複雜與變動,更是因為對教材的依戀常常是出於對中心權威的依戀,出於對道德共識的信任,而這些都是我的教育理念所反對的。另外,前面已經說過,性/別教育並不是只開設性/別教育的課程,而是在日常校園生活的互動進退中深入人心,因此,我們選擇沒有先去寫教科書,而是先用這本書來向老師們推動多元的、開放的性別/教育視野。

我也不相信用簡單易行的答案或道德訓令來滿足大家很慣常提出的疑難雜症。因為這種簡單的答案只不過滿足了我們的懶惰和被動,再一次安撫了我們尋求權威的無依心態和害怕社會變遷的道德恐慌而已。因此在寫作這本書的時候,我們對每一個話題都希望提出比較深刻的、複雜的、發人深省的分析,我們期待這種討論的模式有助於大家脫離原本制式的、簡單刺激反應的運作習慣。

在這個徹底教育改革的時刻,性/別教育不能再倚靠那些以既有道德共識為本的教案,也絕不能單單倚靠什麼衛教專家醫生學者或女性主義者──這些人絕大部分都太合乎原有的性別角色,太擁護原有的性觀念,他/她們的想像是很難突破現有框架的。

反倒是校內原有的、不落俗套的、超越性別規範的、對身體情慾感覺自在的老師(以及學生),她/他們才是多元性/別教育的種子,也是開放性/別教育創意的源頭。我們希望這本書能進一步協助這些老師(及學生)培養深刻的思考習慣,培養理性的善意情操,培養活潑的觀察態度,以便用最精闢的論証來抗拒校園中守成的、壓抑的力量,也用最靈活的反應來面對瞬息萬變,不斷有新事物浮現的未來校園,進一步促進教育的鬆綁和開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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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本書的寫作都有它的前世今生,這本書也是在一連串的演變中成為現在這個模樣的。一九九七年九月桃園縣教育局開始和我接洽,希望我能協助教育局出版一本和兩性平權教育相關的閱讀材料,供桃園縣內中小學教師參考,也算是正在熱切推動的教育改革師資培訓工作的一部份。

中央大學的「性/別研究室」雖然高度關心性別教育,也在過去對推動中小學教師的性別平權意識做過許多具體的工作,例如在一九九七年初舉辦過四個梯次的「中小學教師性別教育研討會」,並在中央大學的經費支援下自行出版每年三期為中小學教師撰寫的「性/別教育通訊」期刊,提供老師們及時的、實用的、有挑戰性的閱讀;但是要生產一整本有性/別眼界的相關閱讀,對我們這些研究和教學兩忙的人而言,還真是一大挑戰。經過承辦的國中校長和輔導室主任多次到訪,誠懇邀約,性/別研究室終於接下工作。

由於我們希望書中呈現某種整體的結構和立論的遠景,也希望在寫作中貼切校園裡的教師與學生所經驗到的現實,於是連絡了幾位平日已經在性/別研究領域中多所切磋的女研究生,就近組成一個撰寫小組,大家依著我起草的大綱分頭撰寫,然後小組成員每週五下午聚集,閱讀彼此的初稿,提出意見,供作者參考改寫,下週再交由小組閱讀討論,直到大家可以接受的版本為止。所有稿件改寫完畢後,我再以總主筆的身分一一修改校訂。

這個分工但合作的計畫,最後證明是無比完美的。涂懿美、金宜蓁、張玉芬、徐宜嘉、吳育璘、和我,六個女研究者密集的切磋和激勵,果然如期完成文稿,也在這個過程中細緻的整理了我們個人對性/別教育的思考。我們不斷提醒彼此,在寫作中要平實近人,要貼近現實,要具體可用,要有突破性,而每篇文章也都經過小組的討論,大量的改寫,結尾雖然寫上了撰稿人的名字,但是它們都是這個小團體的集體成品。

最後整理文稿時發現,我們寫成的篇幅遠超過教育局的篇幅規劃,於是我們拿下幾篇作品後把稿件送給教育局審核。書成後,兩萬本《性別校園》也以官方資料的方式,分發到桃園縣境內的中小學老師手中。

但是,我並不完全滿意這個初稿,經過一連串的構思改寫,終於完成了大幅度的擴充和改寫工作,交由元尊文化的楊淑慧出版,並把書名改為《性/別校園》。

這本書不但出自我們深刻觀察、與眾不同的性/別思考,更反映了我們以青少年為本位的解放教育理念;因此我們在此書中不但積極處理性/別方面的問題,也非常清楚的處理代間權力差距的問題。在編排方面,「脈絡篇」揭露了此刻官方兩性平等教育所承載的社會意義,以及因而形成的眼界侷限,並直指現行教育中的各種不平等佈局和性/別盲點。為了因應這個思考性別改革的時刻,「理念篇」提供了有關性別和性的文化歷史背景分析,並且對此刻的青少年面貌與表現提出歷史的描繪。在「實務篇」中,我們用最大的篇幅來實際面對日常校園中令許多成人憂心的現象,以具體的現象和案例為軸,以親切的口語為中介,踏實的闡釋新的性別教育和性教育所蘊涵的文化革命、思想革命、關係革命。(實務篇中讓老師聽來不太習慣的建議,其實都有前面脈絡篇和理念篇的深刻分析作為基礎,可以對照參考。)為了提供更多具體支援,我們還在「附錄篇」中推薦了一些易讀易懂的性別相關書籍,也列出民間婦女團體、青少年主要輔導機構、青少年保健門診的資訊──我們相信這些資訊連對老師個人的生活而言都很有用。

我們並不認為已經寫完了校園中所有和性/別相關的議題和思考;相反的,從一開始,我們就很清楚這只是一個刺激大家思考的引子,是一個鼓勵大家舉一反三的面對各種校園現象的機會。性/別教育還需要更多的耕耘,更多的創意,更多的實驗,而我們也一定會繼續透過各種方式加入這個革命的行列。

最後整理文稿時發現,我們寫成的篇幅遠超過教育局的篇幅規劃,於是我們拿下幾篇作品後把稿件送給教育局「審核」。我們當然知道「審核」的意義,也知道我們的前瞻眼界有可能會遭遇某些現實力量的侷限,因為,不管教育局的承辦人士有多麼開明,畢竟我們還是座落在一個性/別意識緩慢轉變的社會脈絡中。果然,最後稿件中有些部分還是從那個版本中刪除了──可想而知的,被刪除的是和性有關的部分,特別是有關避孕墮胎的部分(據說是因為爭議性太高)。由於心理上已有準備,我們並沒有提出異議,就照教育局的建議處理了稿件,兩萬本《性別校園》也以官方資料的方式,分發到桃園縣境內的中小學老師手中。

但是,我們在簽約接下這個案子的時候就希望我們的寫作不會侷限在桃園縣境內,因此也已經預留了空間,以便終究進行自己更廣泛的出版計畫。現在,經過一連串的構思改寫,加上這一年中對教育部推動兩性平等教育實務工作的觀察,我們終於完成了大幅度的整理和改寫工作,把不加噴霧、不加馬賽克、不自我設限的「完整版」交由元尊文化的楊淑慧,呈現在大家面前,而且為了標示這才是我們此刻的完整立場,我們也把書名改為合乎我們思想和信念、蘊涵深刻理論立場的《性/別校園》。

 

跋:我們正在創造新的性/別文化  

從教育部到內政部,政府的部門似乎突然對性別的議題有了興趣,也終於編列了預算,通過了法令,召集了專家學者,下達了各項研習訓練的要求,開動了所謂兩性平等教育、性侵害防治教育、性教育的火車頭。

對努力多年的婦運和教改人士而言,這是喜訊,也是前景。但是接下來的卻是一連串令人焦心的、具體的、實務的問題:什麼才是可用的教材?如何才能迅速的創造合用的師資?怎麼樣才能宣導並普及兩性平權的理念?

在這裡牽涉到的問題,不僅僅是如何把理念「落實」為政策或教材,也不是如何從邊緣戰鬥到體制內改革。更重要的是,新的社會文化局面,新的縫隙和空間,都具體的考驗著我們對「平等」、「性別」、「性」、「教育」等等基本理念的構想;這個新的機會也因此迫使我們攤開手中所有的牌,暴露我們對權力的根本慾望和動機:

在我們同意追求性別平權的同時,有哪些(世代、階級、族群、文化、性偏好)不平等,是我們默許而且鞏固的?倒底我們的「平等」包含了什麼內容?

我們對所謂「兩性」平權的想像,倒底假設了什麼樣「正確的」「兩性」性別角色分配?這種性別角色規範預先排擠了性、性別方面的哪些表現和流動?

我們的「性」教育倒底要教出什麼樣的性主體?對現有的性主體採取什麼樣的暴力和限制?對性的歷史、文化、社會、權力面向有何認識?

我們的「教育」改革主要是在改變哪些方面,不會改變哪些基本的架構?為什麼有此偏頗選擇?其中包含了什麼樣的權力考量?

正是在這樣的反省中,我們寫下了《性/別校園》,因為我們在初初萌芽的所謂兩性平等教育、性侵害防治教育、性教育(以上暫時統稱「性別教育」)中看見了令我們憂心的徵兆。

首先,現行由官方推動的性別教育愈來愈像一般的「政令宣導」。

妳知道什麼叫政令宣導吧!就是,由中央或地方的上級單位來規劃目標,決定方向,制定教材,建立處理模式,收集人才網絡,然後層層級級向下交由基層的學校教師按旨遵行,完成業績。在這樣的決策階層網路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權責都沒有改變,正確方針和政策的源頭也沒變,基層老師們只是多了一個工作,多了幾次被訓話的機會而已。這也就是說,由於這個單向的權力關係,上級政府官僚的性別意識和改革動力,就主導了性別教育的幅度和深度;校園中掌權的主流行政人員就決定了性別教育的工程要落到哪些人的肩上,性別教育的功勞要落到哪些人的考績上。

不過,現在還有另外一種新形式的政令宣導,那就是由各種所謂兩性專家、公衛學者、和醫生們透過各種管道和媒體所提出的性別教誨。這種新的政令宣導所使用的語言是「兩性平權」、「專業研究」、「正確知識」、以及各種民調統計數據,可是它們簇擁著的卻仍然是純淨高超的道德呼籲。這些專家學者在官方推動兩性教育的浪潮上一領風騷,成為權威,口中雖然也高喊著「平權」和「多元」,鼓吹著「包容」和「開明」,但是面對就在眼前的多元異己異類時,卻迅速的表現出充滿保留態度的憂心忡忡,甚至是最古板、最缺乏反省的譴責教訓。

不管是那些對性別意識茫然的官僚,或是被他們仰仗的兩性專家和公衛學者,妳都注意到,他們的發言位置和執行時的考量,好像和過去最呆板的教育沒什麼兩樣,都是不斷的重複訓示,單向灌輸一些大家早就耳熟能詳的做人原則而已──只不過現在其中多了一些和性別相關的專業字眼。而妳在他們的字裡行間中清楚的讀到了教條的、保守的、權威的聲調。「性別」、「性」只是最新的口號和咒語,用來掩蓋專業統治的野心。

更明確的說,這種所謂的新政策從來就不是從學生、從青少年的角度出發來想「教育」,從來就不是從已經脫出性別常軌的畸零主體身上出發來想「性別」和「性」,從來就不是用複雜的、流動的、徹底的多向思考來想「平等」的意義,而總是憂心的、教條的、權威的灌輸一些鞏固校園整體秩序的規劃──只不過常常提起「性別」作為正義的根基而已。顯然,政令宣導式的「性別」、「性」、「平等」、「教育」大概不見得會挑戰到性/別的不平等結構,但是卻很有可能鞏固現有的師生不平權,校園不平權。

好在的是,作為政令宣導,作為上行下效的照本宣科,這樣的性別教育也註定會成為另一個行禮如儀的制度化活動,另一個在考試和死記中被人遺忘的課目。因為,在政令宣導中成長的老師和學生早就知道要如何陽奉陰違。

這種政令宣導式的教育舊瓶或許也企圖想要裝點新酒,遺憾的是,現行的性別教育愈來愈像另一次「心靈改革」。

妳還記得過去一連串既熱情又快速僵化的心靈改革運動吧!像是早期的「新生活運動」、「妳丟我撿運動」、「交通禮讓運動」、以及最近一些政客不斷諂媚覆誦的「心靈改革運動」。這些運動都提出了一些感人的口號,動人的異象,但是它們的影響和效用也止於此,三分鐘熱度的情緒過了之後,結構依舊,人格依舊,問題依舊。此刻,如果我們仔細去看看一批又一批的性別教育的閱讀和研討材料,就會發現其中最常見的字眼還是那些聽來溫暖但是既抽象又玄虛的「尊重」、「和諧」、「責任」等等。這些字眼老早就在前一階段的各種心靈改革運動中高喊過,推崇過,但是到頭來還是在街角翻滾的紙屑中淹沒。

心靈改革式的運動之所以總是情緒多,實質少,效應淺,正是因為它們只想從個人的內心出發,用自制和自責來「調適」個人,以接受現有的(不平等的、呆板僵化的、以侷限取代開拓的)社會條件和安排。這樣的「改革」,想改變的是主體對現實的不滿感受,想革除的是主體想像不同現實的能力。而心靈改革式的性別教育只會在充滿性別字彙的語言中,繼續叫學生做乖乖小孩、繼續叫他們禁慾、繼續叫他們做好男好女的社會棟樑──也就是繼續承擔成人的宰制,繼續忍受情慾的枯竭,繼續順服既有的性別安排。

偶爾讀到一些充滿女性主義字樣的兩性平等教育論述,好像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熟悉的性別怨忿和義憤控訴。她們在面對校園中各種問題時,即使提出對整體教育的正義批判,也看不到什麼溢出既有權力架構、動搖校園規範、挑戰主流道德的新實踐,雖然大談平等,現有的校園異類主體還是被另眼看待:青少年還是被視為不成熟而衝動、青澀戀情還是有礙學業的、性行為還是要全力阻止的、青少年的各種校外活動還是可疑的、青少年的午夜宵禁還是必須的、教師及學生的前衛表現還是令人憂心的。追根究底,這些兩性平等教育論述的強烈關切,終究導入了平亂保序的道德糾察隊。

如果性別教育只能發展成政令宣導或心靈改革(道德重整),那也就只是另一場無事忙而已。但是,性別教育打開的閘門內,已有許多躍躍欲試的靈魂,各個校園中已經存在著在性/別表現上肯定自我、特立獨行、與眾不同的教師主體,他/她們或許在人數上還是少數,在年齡上是弱勢,在衣著上不正經八百,在性/別上看來「不稱職」;但是他/她們在面對學生的時候是支援多於權威,欣賞多於厭惡的,面對行政官僚時則是毫不退讓,挑戰十足的。這些「異數」早已用自己的生活言行來戳漏既有的性別體制,即使在性別教育的官方列車上沒有座位,她/他們仍然伺機出擊,既不乖乖聽命,也不順從主流,反而形成性別教育場域中的「變數」,使官僚們頭痛,使同僚們妒恨。然而,她/他們的熱情感染能力卻是嶄新的性/別教育的先鋒。

不管兩性平等教育、性侵害防治教育、性教育擺出何種開明多元的形象,此刻,它們的自吹自擂都必須遭受這些畸零主體的考驗。因為那些在性/別上頗為異類的校園(教師及學生)主體,已開始發出愈來愈明確的質疑,展開愈來愈高昂的自信。這些異類將會在現有的性別教育趨勢中得到什麼樣的對待和處理,其實就已暴露出自命進步的教育政策的底線和偽善。

換句話說,教育的改革或更新,有多少誠意,有多麼徹底,從不在於乖乖的、主流的學生和老師能再得到多少資源,能再多上幾層樓,而在於校園中的異類、特立獨行者能得到多少肯定和自主,能分享多少資源和自由。

校園中已經有無數的學生和老師在性別角色和身體情慾上,創造了她/他們多元和流動的生活。此刻,不管教育方針將如何改朝換代,不管新的兩性教育和性教育會沈澱成什麼樣的教育效應,這些異類的老師和學生將繼續以她/他們的身體活動來創造新的性/別文化,打造新的性/別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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