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痴同志:寫給許佑生的《花痴》

(這是1999年6月我為許佑生的《花痴》出版所寫的序文,6-10頁。許佑生的文字當時或許開始替「花痴」的概念平反,但是看看現況,直接受惠的主要還是近年佔據性別政治優勢的異性戀女性,在婚姻平權氛圍中的男同性戀、女同性戀恐怕再也不能說自己是花痴,在性騷擾性侵害圖像中被視為惡魔的男異性戀就更需要和自己的花痴行為隔絕了。)

許多人都逐漸認識到,「花痴」是一個污名。它被用來指稱那些容許情慾升起並滲透自身感官、情緒、關注、生命的人,而且這個人還是個女人。

歷史上在男人群中出現的書痴、棋痴、筆墨痴、畫痴、飲食痴、猜謎痴等等,似乎都是美事,留下各式各樣引人入勝、令人拍案叫絕的軼事,也因而受到後代的傳誦和欣賞。畢竟,即使「痴」有著其不可控制的、近乎強迫的、可能衝撞社會成規的衝動和固執,然而「痴」的執著和「痴」的情狂也留下了只有「痴」才能累積起來的智慧與經驗。

相較之下,「花痴」就從來不被當成什麼美談佳話,也沒有人有興趣保留「花痴」可能留下的可觀遺產。「花痴」就只是一個污名,女人的污名。而由於是污名,它也是歧視的前哨;於是「花痴」的污名效應就硬生生抹去了這個女人的一切,抹去她的個別性,抹去她的生命,只留下性的污名,性的烙印。

然而,額上印著「花痴」污名的女人卻也不可磨滅的印記了女人的生命經驗,女人的敏銳感覺,女人的慾望波濤,女人的意識動向──有待我們去發現、去認識、去學習。

或許這就是許佑生寫《花痴》的動機之一。

每一個花痴大約都像美瑟那樣,有著在最不起眼的生活細節中累積起來的心動刻痕,記錄著每個情慾波動時刻的細微潮汐,咀嚼著每一次越界犯規時的激情,而這些也都不時鍛鍊著花痴們最敏銳易感的心靈,使她們的生命波濤洶湧。

每一個花痴大約都像章瑤那樣,在人所未覺的角度和深度設立了超高感的雷達,捕捉著情慾蠕動拖曳留下的溼潤遺香,欣喜的辨識著他人或自己未被東窗事發的親密接觸,而這些也都持續調教出最強大細緻的感官觸角,以及最深刻洞見的了然於胸。

面對自己的「天賦異稟」,有些花痴會像美瑟那樣,自動自發的深刻感受到罪惡壓抑的強大扼殺力,因而總是活在自我忐忑中。然而也有些花痴會像章瑤那樣,雖然在冷眼人言的利刃箭雨中卻也活得有滋有味,高亢昂揚的漠視額上的污名。

因此,花痴也並不只是空泛的一個污名而已。花痴就是那些承載文化禁忌的內在衝突、卻不惜代價去干犯各種矛盾痛苦的女人;花痴就是那些執意要活得快活自在、不願和他人一樣情願妥協、因而受到惡意中傷的女人。

如果我們的文化堅持女人總是需要感情遠勝過性,說女人都是被動的、需要被撩撥的,說女人對情慾沒有太多胃口也沒有興趣;那麼,仔細想想,眾多花痴們的存活,倒是堅決的宣告了女人確實可以有力量也有可能去抗拒這個文化的洗腦和耗損──因為這些花痴們已經成功的發達了她們的情慾感官,敏銳的品嚐了她們的身體生活,而且大膽的向周圍的人展現她們的執著:畢竟,她們珍視情慾帶來的靈魂悸動,遠超過對制度、對拘謹、對壓抑、對常理的默默承受。

也因為這樣,人們才必須不斷的覆誦:花痴是沒有原則的,是沒有道德顧慮的,她們的性慾貪婪得驚人,她們會糾纏獵物至死。有時,這樣的文化成見是如此的深刻,連美瑟在情慾發動之時都常常不自覺的把自己想成一只獵殺交配對象的黑寡婦,是一名什麼都還沒做但是已經經常為自責所苦的殺手。

許佑生寫《花痴》的另一個動機,可能就是為這樣的花痴平反,因此他努力的描繪花痴的友情,花痴的寬厚,花痴的同理心。在這些描繪中,讀者們也一步步開始進入美瑟的意識,分享美瑟的色情狂想,認識美瑟的人生故事,偷窺美瑟(以及我們自己有意無意)的情慾探索,也在這一系列的經歷中逐漸驚覺自己的花痴傾向,因為,偷偷享受著那些狂想和衝動的,竟然不只美瑟一人。

為了把花痴救出「特殊化」的污名,為了把她們放回平實的生活世界中,許佑生讓美瑟座落在寂寥但充滿憧憬的日常人際關係裡,美瑟做著一般的職員工作──台灣的小說世界中實在有著太多的廣告界工作人員,是我們的廣告事業特別蓬勃?還是這些人真的是新台灣人的典型?──然後再在這平淡無奇(?)的生活軌道中鋪陳美瑟來自她個人生命歷程的強大情慾想像,以及美瑟對男性內衣所產生的各式狂戀。

從某個角度來看,美瑟更是一個戀物癖者,守著也活著每一個和男性內褲相關的場景、異象、回憶、氣味、資訊、形狀、聯想。可以確定的是,這樣的激情敘述必將活絡無數在沈默的壓抑中澎湃的女性激情,也將跨越性別的框限,在台灣這個有著無數超級戀物(女性內衣褲)男性的國度中引發最熱情的移情邀請,讓每個或深或淺的戀物讀者深刻回味個人的祕密感受。更可以確定的是,作為台灣最有知名度的同性戀者,許佑生的寫作位置更將在這個女性戀物癖的意識世界中注入性傾向的面向:「有識」的讀者在窺視美瑟的情慾波動時,還有另一層的驚喜快感,因為他們可以透過美瑟來公然的垂涎男體──原來,不管同性異性,迷戀竟是如此互通。

要想細緻的描繪女人的情慾,還要凸顯性傾向在人際關係中的微妙操作,再加上各種性傾向與性別的人都要在這樣一個情慾的故事中開創發展出新的共事互動模式,也難怪小說中某些場景(例如談女人化妝、女人的私處、女人的談話等)似乎有點太籠統的帶過──希望這並不是出於許佑生個人經驗的侷限,而可能是為了挑釁某些女性讀者個人經驗關注的狹窄。有時讀者也忍不住暗暗的問:這就是花痴嗎?這些情慾波動和狂想(特別是當它們根本就只存在於書中人物的心靈而非行動中)似乎並沒有到那種被世界警覺而被放逐的地步。作者的花痴是不是已經先行洗白了呢?

另外,作者對性別和性傾向的強烈關注和聚焦,有時也表現為某種明顯刻意的情境安排和暗暗的政治正確說教。例如有關男女文化性別角色的高談闊論,有關女人與男同志暗戀同一愛人時諄諄勵己的朋友道義,有關牛郎公娼議題的時事評論聯想,有關異性戀同性戀情慾處境的人同此心感嘆──在這些時候,恐怕讀者更想多看到的是美瑟對男體和內褲的細細品味和胡思亂想,是章瑤在空氣中搜尋到的情慾祕密和自在傲然。因為,在這些時刻,在許佑生細膩的撩撥之下,讀者的慾望和它可能帶來的思考深深的被勾動了。

如果許佑生的《花痴》要為(異性戀)女性花痴正名平反,而同時也間接為男同性戀的花痴平反,接下來留給我們的問題就是:女同性戀花痴,以及異性戀男人花痴又將如何?他∕她們可以一樣被平反嗎?照此刻的氛圍來想,前者可能可以輕鬆過關,但是後者和傳統的性別特質及女性主義最敏感的性別權力之間的互通互斥關係,將透過花痴的身分來展示最尖銳的挑釁空間。這,恐怕是另一篇小說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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