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何春蕤:與陳俊志談援助交際

(1999年,源自日本的流行現象「援助交際」透過電影和書籍進入台灣,風潮所至,網路上聊天時也流行談援助交際或者詢問價碼,此時,推動兒少性交易防制條例立法的團體又要求修訂法條,讓網路言論也構成觸法的要件。這篇訪談刊載於勁報1999年11月19日)

前言:「神啊!請多給我一點時間!」不僅讓金城武與深田恭子成為青少年的偶像,也捧紅了Y世代的新名詞──援助交際。到底援助交際是萬惡的淵藪、還是讓女性地位提昇的工具?讓「美麗少年」陳俊志與「豪爽女人」何春蕤,與你一探女性身體最隱密的地方。

※台北其實很色情

陳俊志(下午茶主人、「美麗少年」導演):我覺得台北這個城市不太色情!最近注意到一個廣告,夏天在網路上寫著:「你願意跟一個大你五歲的女人交往嗎?」其實夏天跟甲蟲的故事是模仿日本電影「春天的情書」,網路上年輕的男女匿名邂逅,進而產生愛情。不過我覺得其實那是一個被潔淨化的廣告,因為在原來的故事裡面有很多可能性,而那個廣告其實是消費慾望的,好像網路上的邂逅是比較有高級氣質的。對照最近網路上的胖妹事件,老師可不可以從這點出發,來觀察網路援助交際?

何春蕤(下午茶來賓、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召集人):其實台北不是不色情,只是努力故做不色情的樣子!就拿胖妹事件來說,那些網友的憤怒表面上是針對這件真假分明而令人義憤填膺的『受騙』事件,但是事實上他們的憤怒是因為胖妹揭露了他們饑渴的、色情的、勢利的、對想像的身體的迷戀。我在報上看到胖妹的照片真是很可愛,有著伸展的、活潑的身體,很迷人的。而這個事件也凸顯出台北的澎湃色情是很狹隘的,它對獨特的、異類的、開展的身體缺乏欣賞的能力,因此只能用打擊胖妹的方式來掩蓋自己的短見!

※ 援助交際有助提昇女性自主能力

陳俊志:老師!可不可以談談您對援助交際的看法?

何春蕤:「援助交際」出現在亞洲這個文化脈絡之內其實蠻有意思的!在西方,交際是不用援助的,來來去去說清楚就好了。可是在我們這個勢利的身體文化中,如果你想跟一個人發展一些情感或身體的關係,你最好在婚姻市場中有行情,有可欲的品質,而且要經歷各種試驗考驗,還要提供強烈的承諾才可能達成某種協議。『援助交際』則穿越了這些文化藩籬,透過簡單的協商方式,『援助』那些在求偶市場上出局的人進行另外一些『交際』,以達成身體方面的協議。換句話說,就是因為我們的文化在身體方面太禁閉了,因此才需要援助交際來疏通一下。

陳俊志:現在的高中女生在情慾自主上因為的出現而可以大聲說出自己的情慾需求,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似乎是一個可喜的現象!老師您認為呢?

何春蕤:對很多女生來說,這恐怕是太簡單的一個等號,至少它還滿足高中女生的金錢需求啊!而且,援助交際對高中女生的深刻意義恐怕不在於滿足個人的情慾需求,而是,情慾不再被當作神聖的、必須保留到某一時刻才奉獻出去的東西,身體不需要一生一世的捆綁,性可以是兩朵流雲的相逢,是精打細算的掌握。而且,身體經驗不需要與靈魂對等,因此,援助交際可以提昇女性自主的能力,它讓女性的身體不再因為性而成為聖殿,或者因為性而成為垃圾。性就只是生命中的一個經驗,就只是一種打工的形式。事實上,援助交際是在自己的操控之下進行的短暫身體關係或互動。

※ 援助交際是具有專業精神的性服務

陳俊志:所以,援助交際是否代表著性解放、性開放的宣告?

何春蕤:應該是說援助交際展現了「性管道的多元化」。一個社會中的新發展常常是藉著性的動力來推動,也常常更進一步讓性管道多元化,就像網際網路和行動電話的開展也和性的趨力脫不了關係一樣。援助交際開創了一個新管道,讓性有了更豐富有趣的面貌。

陳俊志:可是我認為援助交際在台灣並沒有發展為成熟的青少年次文化,前兩個月去香港開同志會議的時候發現望角、蘭桂坊發展出另外一套類似援助交際的次文化,他們叫「老泥女」。

何春蕤:台北西門町多年前就已經有「落翅仔」了。過去稱呼這些青少女是「落翅仔」,是從主流的正經位置來描繪她們,但是現在的『援助交際』就是由青少女的主體性來描述自己。援助交際並不是人生中的落難者,而是主動去尋找並服務客戶,這種性服務的專業化是現代性工作的形式,有著極強的自主性和理直氣壯,這對年輕的性工作者而言是一個很有建設性的發展。

陳俊志:「落翅仔」並沒有制度性的肯定,日本的援助交際則相當的制度化,受到比較專業的保護。我們要怎麼從文化或制度上著手,讓您剛剛提到的多樣的性選擇在這個城市中安全的被實踐?

何春蕤:日本有很活躍的妓權組織,我認為這是很重要的。現在個別的性工作者已經有了自主意識的覺醒,但是因為污名化,這些性工作者彼此之間沒有太多的聯繫,經驗和智慧都比較難有傳承,權益也比較沒有保障,因此需要妓權組織來組織她們,不但對抗污名,並且捍衛自身權益,鞏固專業精神。

※ 讓其自然發展 不要打壓

陳俊志:我想問老師關於情慾解放的問題,老師以前出過一本《性心情》、主持過「性心情工作坊」,我比較好奇的是,要如何讓我們的社會可以存在更多情慾的出口?

何春蕤: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大家不要去打壓那些已經冒出頭的另類情慾表現,情慾的出口已經存在在我們周圍,我們需要讓不同的情慾表現方式和聲音自在的展現。像你的「美麗少年」就是透過善意的記錄把少年同志的心聲說出來。這樣說來,台北也不是不色情,而是沒有那個友善的環境讓色情現身。

陳俊志:陳雪住在台中鄉下,她告訴我那邊的歐巴桑天天都在幻想郵差、修電視的工人可以跟她們發生關係,但是也僅止於性幻想,所以男性、女性在情慾壓抑上,女性會比男性多很多!

何春蕤:用生理來區分情慾空間可能太簡單!更重要的關鍵是情慾模式。例如,天體男人的空間會比一般女性小很多,還會被扣上侵略性的標籤。所以用性的展現方式作為區分點,可能會更清楚一點。

陳俊志:老師!最後您可不可以替有點被污名化的『援助交際』,教育一下我們的人民!讓大家可以以比較開放的角度,來看待援助交際。

何春蕤:其實大家不用太醜化這些女生,援助交際是一種非常有計畫的性行為,這樣蠻好的啊!大家平常想像的那種天雷勾動地火或者情到深處的以身相許,其實是很危險的,因為後面這兩種『自然發生』的性常常是在沒有任何保護措施、也沒有任何自主性的情況下發生的,因此後遺症也會比較多,我們看到太多『乖/好女孩』就是這樣的。老實說,性行為最好不要『自然發生』;就像唸書或工作或人生一樣,性活動是需要規畫的!而援助交際就示範了一種有規劃的性。

 

後記:

1999年12月7日東森電視台Jacky Show中訪問兩位援助交際的女孩,女孩們自自在在的談自己的工作,沒有一點特別的情緒,然而觀眾群中有兩位媽媽卻很嚴厲的指責她們不知廉恥,恨恨的說要是是她們的孩子一定會被打死,硬要逼得其中一位女孩掩面飲泣。

面對這些憤怒的老好女人,我們只能說:「在你們那個貞節牌坊的年代,女人只能用身體的貞節來贏得她們的社會地位和自信自義,只能用死守貞節來換取尊重,這麼一來,性當然是一件大得不得了的事情。因此,我憐憫你的憤怒,因為在你的年代,你除了守著那個身體之外,什麼都沒有!但是現在在我們的年代,女人終於掙脫了貞節牌坊的桎梏,女人的價值不再繫於她們的貞節,女人的人生已經可以用各式各樣的方式來肯定,身體和性只是其中之二而已。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還要像你那樣死抱著那塊逼死了無數女人的牌坊?我為什麼要繼續讓身體和性來主宰我的人生價值?對不起!我和你不一樣!我不認為身體和性有什麼大不了的!除了身體和性之外,我的世界還大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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