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性別之歌:《藍調石牆T》序

(這是何春蕤為《藍調石牆T》中文版寫的序文,在該書5-8頁,2000年2月21日寫成。另外2000年5月8日在這本小說的新書發表會上,何春蕤的發言可以在youtube上看實況錄影,網址。會中提到費雷思將於年底訪台,後來因病延遲到2003年才成行,相關活動可以參看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的活動記錄。會議網址,活動網址

Stone Butch Blues這本小說的中譯名《藍調石牆T》包含了一個「T」字,這個選擇恰巧同時表達了兩重意義:一重是女同性戀中的T,就是某種陽剛形象的女同志,另一重則是跨性別(Transgender),也就是在性和性別上大步跨越疆界的人。這兩重身分正是本書作者費雷思(Leslie Feinberg)常常用來描述自己的方式:「我是一個陽剛的、女同志的、女著男裝的、跨性別者」。

或許在此刻的台灣看來,這好像沒什麼稀奇。大家不都愈來愈中性化了嗎?電視上不是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性別面貌嗎?從綜藝節目中的反串變裝歌舞表演和辨識性身分的猜謎遊戲,到電視蒐奇及新聞節目中有關變性人、陰陽人、第三性的聳動報導,我們周圍好像一下子多了許多早已跨越性別疆界的人。這麼說來,像作者費雷思這樣一個從小就很男性化的「女人」,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活得像男人,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不過,費雷思的真實人生卻戳破了這個所謂中性化、多元化社會的偽善。有一天,為了申請售貨小姐的工作,費雷思不得不穿上洋裝去接受面試,結果在公車上所有的男男女女竟然都指指點點,怒目相視,認為費是個假扮女人的男人。費雷思無計可施,於是向另一位以男性面貌生活的T借了男用髮鬢,配上平日的男性裝扮,到附近一間畫廊去走走,順便實驗一下效果;結果完全沒有引人注意,而且在閒聊時畫廊的警衛還熱心的告訴他,現在有警衛的缺,勸他趕快申請,一小時後費雷思已經通過了面試,獲得了工作。這些經驗都堅定了費雷思以男性面貌行走人生的信念,他並且和許多跨性別者一樣,進一步以荷爾蒙或外科手術的方式來部份改變自己的身體形象,留過一嘴絡腮鬍,也接受過平胸手術。然而,費雷思同時卻也非常有意識的拒絕順從法令的要求「完全」改變自己的身體以配合外在的性別表現──他不要做變性人,他要做跨性人。

正是因為具體擁有這種「跨」性別的曖昧肉身狀態,才使得費雷思更深切的體認到,「男女有別、性別二分」之所以看來天經地義,乃是透過各種專斷和暴力來建立的。性別二分的法律就常常迫使跨性別者違法造假,以維護自身真確的性別曖昧狀態。例如在申請駕照和護照時,費雷思就必須考慮再三,如果圈選「女」,日後被攔下臨檢時就得面對交警的質疑:看來分明是個男人,為什麼有張女性的駕照?接下來必定是充滿羞辱、侵犯隱私的搜身鑑定。因此費雷思決定圈選「男」,至少日後交警會集中注意力在交通事件上,而不會專注於他的性別身分。當然,如果不幸被揭穿,這個小小的勾選動作就意味著違法偽造身分而可能導致罰鍰或監禁。

跨性別者所面對的還不止於這種強制型的壓力。有一次費雷思因心臟疾病在大風雪中送急診,體溫和血壓都高得危險,醫生也迅速的為他做檢查,但是當醫生發現費雷思有著女人的身體時就立刻變了臉色,換上惡毒的嘲笑,並且停止檢查,故意和一旁的護士打情罵俏,顯然有意炫耀正常的異性戀互動方式,接著就要費雷思起身著衣離開醫院,而且永遠不要再來。費雷思掙扎著病體拒絕離開,堅持要醫生解釋為何自己會發高燒,醫生冷冷的說:「你發高燒是因為你心理有毛病!」在這樣一個人命關天的時刻,醫生所能想到的竟然只有歧視和仇恨,這個經驗使得費雷思更為堅定的投入跨性別運動,以抗拒歧視再在跨性別的生命中造成血淚代價。其他不少跨性別者則在身分曝光後被辱罵、毆打、輪姦、殺害(最轟動的就是電影〈男孩別哭〉描述的1993年跨性別者Brandon Teena被謀殺的案子),或者送精神病院,被惱羞成怒的朋友同事斷絕來往,被所愛的人放逐──這些風險都使得跨性別者很難自在的表現自己的性別曖昧狀態。

費雷思非常清楚這個「身體與身分」、「外觀與情慾」並不搭配的狀態會令一般人困惑不安,因為,我們甚至無法說到一個人而不包含其性別。(我用「他」來指稱費雷思的時候,你會想到他有女人的身體嗎?)費雷思在公開演講中說明,他既不認同男人也不認同女人,而是個跨性別者。不過,由於連最基本的語言都已經預設了男女二分,費雷思在性稱謂上於是選擇策略性的界定自己:在跨性別的場域中,他選擇男性的代名詞「他」,以尊重自己的性別表現;但是在非跨性別的一般場域中,他也接受被稱為「她」,以此挑戰大家對女人的刻板印象。這種代名詞的變換使用,至少部份指涉了他的性別曖昧狀態。

費雷思曾經很清楚的說:「任何具體挑戰性與性別疆界的人都是跨性別的人」。其中列舉的例子包括了變性者、陰陽人、反串者、假男人、易裝癖、變裝皇后、變裝國王、T-婆、娘娘腔、男人婆、第三性公關,以及其他持續浮現多樣面貌的性別異類。這些人的性別表現和存在狀態根本無法被狹隘的性別刻板印象所侷限,因此在人類歷史進程的不同階段遭受到不同的迫害,常常被辱罵為「神經病」、「作怪」、「變態」,並遭受各種具體的傷害,然而這些性別異類卻仍然堅持各自的性別表現,堅持用自己的方式來定義自己的性別身分,因而留下了跨性別戰士們可歌可泣的事蹟。費雷思在1996年出版的《跨性別戰士》(Transgender Warriors)這本歷史溯源書中就記載了從15世紀因為著男裝而被宗教迫害的聖女貞德,到此刻芝加哥公牛隊綽號「小蟲」的變裝球員羅德曼等跨性別戰士的故事。他更在1998年出版的《跨解放運動》(Trans liberation)一書中明白的說,女性主義所努力的性別解放運動絕對有賴於跨性別者的解放運動──的確,想要打破性別規範的女性主義者,怎能無視於已經用自己的肉身和人生攪亂性別疆界的跨性別者呢?

從歷史的角度來說,作為性∕別解放運動最近最新的形貌,跨性別運動把酷兒運動的高亢姿態更推進了一步。幾乎每一本相關跨性別的書籍都包含了大量跨性別主體現身(甚至裸體)的照片,以最擾人的視覺效應和最衝撞性別常識的身體狀態來挑戰傳統的性別想像。而且,跨性別主體常常和愛侶公開攜手現身(例如費雷思和親密愛人也是作家的樸蜜妮Minnie Bruce Pratt。可參考費雷思充滿濃情蜜意的雙人網站http://www.transgenderwarrior.org/),不但帶給其他跨性別主體「吾道不孤」的希望和鼓勵,也具體表達愛侶的主體性以及分擔污名並肩抗暴的決心。更值得深思的是,費雷思和其他的性別運動份子不同,他的勞動階級出身和具體生活經驗促使他為跨性別運動帶來左派激進的複雜眼界,把階級、種族等面向帶入對性和性別的考量,架起各種進步社會運動與跨性別運動之間的結盟合作。

由於跨性別主體的高亢現身,性∕別解放運動也跨入了另一個抗爭的高峰。《藍調石牆T》在台灣的翻譯出版正是這樣的宣告:

每個人都應該有權利來定義自己,有權利決定自己要以什麼樣的面貌活著──而且也保留隨時隨意改變那個面貌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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