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把自己長成同性戀:《拉拉基基站起來》序

(本文為《拉拉基基站起來》一書之序文,巨流出版,2001年8月14日,頁5-7)

1999年底美國酷兒理論世界級學者賽菊蔻(Eve Kosofsky Sedgwick)在訪台學術交流時,特別和本地同志團體合辦了一場名為「如何把孩子教養成同性戀」的座談會。這個刺激思考的主題出自賽菊寇所寫的一篇重要文章,她在這篇文章中尖銳的指出,經過同性戀解放運動多年的抗爭和努力,1973年「美國精神醫學協會」終於決定將「同性戀」從《診斷與統計手冊》的病理學診斷中刪除,同性戀不再被視為疾病。然而賽菊蔻在這個令人歡欣鼓舞的發展中卻注意到另一個危機的浮現,因為,就在精神分析師似乎對同性戀開始表示友善的同時,同性戀青少年卻被放進了更嚴謹的管理和觀察矯正中。

這裡的關鍵是,精神分析師所肯定的同性戀必須有兩個基本條件:第一,已經成年,第二,有著合乎本身生理性別的表現。要是一個青少年說他自己是同性戀,或是明顯的娘娘腔或男人婆,對精神分析師而言,這是無法接受的;他們會說這個青少年年紀還太輕,性向未定,心理還不成熟,對人生道路的各種複雜困難還不夠理解,應該等到成年之後再來做這個決定。換句話說,無論這個青少年有多堅持自己的慾望和傾向,他也必須等到成人們認定他有資格做選擇時才能實現自我。賽菊蔻就是因為看到了成年同性戀爭來的正當性在另一方面排擠了青少年同志的分享,所以才呼籲大家正視這個問題。

年齡的考量似乎是一個很難抗拒的說法;畢竟,唯有確認年少者的無力無知,才可以使年長者的優越和保護看來那麼自然有理。然而,歷史與社會的變遷卻已經使得今日的青少年愈來愈形象清晰,聲音洪亮。

同志紀錄片「美麗少年」中的青少年同志在鏡頭前毫不遮掩的、坦然自在的經營著自己的現實生活和認同,也因此震撼了無數知識有限但是憂心忡忡的家長、老師和成人。此刻,更多的青少年同志集體撰寫並製作了《拉拉基基站起來》,把他們的生活經驗和夢想憧憬鮮活的呈現在這本書中,一個個獨特而又熟悉的年輕身影,坦然的斡旋著他們的家庭、人際關係、情感慾望、學校生活。這是青少年同志的成長軌跡,也是青少年同志提供給成人又一次的學習機會。

年齡所蘊涵的歷史和社會條件也在此形成了同志群體內部的差異。當成年同志還在努力掙扎擺脫多年猶抱琵琶半遮面所帶來的畏懼時,少年同志們早就長成了自信坦然的同性戀。當成年同志還在污名的陰影中擔心被別人現形時,少年同志早已在陽光下有滋有味的創造他們的人生,既不隱諱,也不畏縮。當成年同志還在標籤和概念中糾纏不清,焦慮的檢驗彼此政治正確與否時,少年同志已然大步踏入現實,跨越框框架架。這,正是同志運動的新力量。青少年同志的輕盈自在或許會被那些仍然在掙扎擺脫禁錮的靈魂視為不懂事,太幼稚;然而,青少年同志的坦然卻讓我們得以想像一個不帶污名包袱的人生願景。

在過去的歲月中,由成人執筆的同志著作已經對同志生活進行了綿密的文化觀察和分析。在這些寫作中,概念和標籤的語言常常像是揮之不去的陰影,也往往折射了(甚至掩蓋了)主體自己的聲音。日常生活細節的那種平實和深沈的動人,個別主體差異但是高亢的自我肯定,都還在尋找發聲的舞台。

現在,《拉拉基基站起來》由一群坦然自在的少年同志主體寫出了他們有血有肉、強而有勁的生活現實,宣告他們「正在把自己長成同性戀」。這種具體的生存細節使得本書的第一部份和第三部份遠比第二部份的說理辯駁來得有趣而有意義,也提供了寶貴的素材讓更多的少年同志得以認識不同的人生可能,更讓這個充滿性傾向歧視和年齡歧視的社會在少年同志沛然莫之能禦的能量面前噤聲。

在保守固執的成人眼中,拉拉基基或許被看成「垃圾」;但是在這個終於開始學習「珍視資源」的年代,垃圾反而往往才是我們永續生存的關鍵。

轉載本網頁時請保留本版權註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