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的兒童,誘人的圖片

 

【這篇文章寫成於2003年4月12日,那正是何春蕤的性研究資料庫內容被妖魔化、動物戀網頁圖片連結被媒體熱炒成散播猥褻的時刻。何春蕤雖然當時人在日本東京講學,也忙於回應各方壓力,卻仍對媒體的炒作提出嚴正批判,深刻的直指網路資訊流動所引發的焦慮恐慌,以及當代兒少保護主義的心態。本文刊於《文化研究電子月刊》2003月4月15日;《破報》復刊255號,2003年4月18-27日】

在媒體科技快速發展、影像的可見度遠超過文字的時代,一種對於(特別是可能被視為色情的)影像的歇斯底里關注也正在蔓延。這種關注主要出自兩個很有問題的假設。

第一,有些婦女團體認為基於保護兒童、青少年和女性不受第三者傷害,社會輿論和公權力有正當性對被視為猥褻的性言論(包括圖片)加以限制,並且懲罰讓這些弱者接觸到相關資訊的人,徹底限制特定資訊的傳播。

我不只一次被熱切的詢問:「難道你不擔心兒童看了色情圖片會受害嗎?」兒童到底如何看待並理解圖像?從來沒有人仔細追究這個非常重要的根本問題,而總是想當然爾的用某些成人的階級道德品味,來取代對真實生活中兒童的深入理解。單單就從影像和現實之間千絲萬縷的複雜迂迴關連來說,恐怕也不能訴諸最簡單的「影像必然反映(因此影響)現實」。要是如此簡化圖像和現實之間的關係,這和「清風不識字,何必來翻書」就要打入文字獄的年代又有什麼兩樣?

露骨的圖像呈現並非都是為了煽動情慾,在特殊的脈絡中往往本來就有其特殊意義,例如作為政治抗議、學術探究、嘲諷怒罵、醫療圖示、藝術創作等等。可歎的是,在遭遇到那種只見裸露器官就大喊色情的人時,這些多樣的社會意義仍然會全面被泯滅。

色情圖片是否必然導致兒童、青少年或女性「受害」(受哪種「害」也應該先說清楚),社會科學的實證研究還未能建立毫無疑義的因果定論,女性主義內部更是熱烈辯論,有識者千萬不要以為女性主義或婦女運動的立場就一定是反色情。

值得我們思考的是,出自家長心態的保護主義,以及它所推動建立的各種嚴苛法律,是否本身就已經形成另一些傷害──例如剝奪兒童和青少年自主成長的空間、篩選控制個人資訊的取得、弱化兒童和青少年的心靈、限制兒童和青少年的情慾發展等等──這些倒是需要進一步辯論探究的。

總之,把整個社會「兒童化」、「純淨化」,以此道德高調來重組社會文化的經緯,並以此來壯大與挽救成人逐漸崩解的操控權力,這個趨勢確實是開歷史的大倒車。

第二,有人認為,就算「閱聽端」的言論接收權應該受到保障,但是從「產製」的角度來檢視色情圖片,特別是其生產過程中所涉及的「性暴力」、「性貶抑」、「性產業」結構,公權力也應該介入管理色情圖片的流通與呈現,以免間接鼓勵了性別壓迫、男性宰制等等權力。

上述權力批判在過去主要是由商業管道生產色情的年代確實有其效力,而且也形成了當年女性主義批判色情工業最有力的論點之一。然而今日在網路世界中已經隨著數位相機的普及而出現了許多由個人產製的身體圖片,許多網站更提供「電子相簿」功能,供民眾將照片上傳存檔以嚮親友同好。素人自拍是網路年代個人呈現自我的重要形式,可是這種完全不牽涉「性暴力」、「性貶抑」、「性產業」結構的個體活動卻仍然在上述保護主義的心態之下遭受同樣的批判和追捕。2003年4月份以來,單單台北市刑大電腦組執行的「淨網」專案,就在掃蕩網站個人「電子相簿」內的猥褻照片時逮捕了十多名學子。面對已經徹底改寫產製結構的個人相簿,反色情論調卻仍然擴大了檢查和取締的範圍。

在「保護兒童」、「淨化網路」的口號之下其實潛藏著性壓迫、年齡歧視、常規宰制等等「權力」問題。只要成人持續表達簡化的義憤,繼續把絕對的無邪清純,投射在今日早已經愈來愈世故的兒童和青少年身上,就會繼續發現永遠掃不完的誘人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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