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戀網頁連結事件何春蕤回國記者會實錄

(這是2003年9月10日晚間7點在台大校友會館舉辦的回國記者會實錄。4月10日動物戀網頁圖片連結事件爆發時,我在日本東京剛剛開始為期半年的講學,只能委託王如玄律師代為處理可能的訴訟。本來計畫講學工作稍微穩定後回台面對這個案子,但是恰巧遇到SARS爆發,跨國旅行成為風險,我只能留在東京。9月完成講學,回台的飛機一落地就趕往記者會現場,這也是我在動物戀網頁連結事件爆發後第一次見到這些朋友和媒體)

王蘋—

今年4月動物戀網頁事件上報,6月保守團體提出告發,到現在何春蕤從日本講學歸來,我們一直想找個機會讓大家都能表達意見。今天我們安排了社運團體向何春蕤致送一些代表運動意義的紀念品,每個團體都精心的設計了,等下大家都會看到,不過這個行動我們會等何春蕤到了以後再做,她現在正在從機場趕來的路上。今天有包括學界以及一些名人來到這裡,想為這個事件、也對著何春蕤、和我們這些希望看到一個民主社會性言論自由的人說一些話。當然代表的範圍涵蓋也蠻廣的,我自己本身代表這次主辦的一些社運團體,先跟大家說幾句我們自己簡單的立場。

有媒體記者問我們說,你們是站在什麼樣的位置支持何春蕤?我一定要再重申一句話,就是說,我們不是支持何春蕤個人而已,當然也支持她,但是我們其實是站在運動團體的立場來支持兩件事:第一件,我們支持何春蕤個人的學術尊嚴和工作權;第二點,我們要捍衛台灣的性言論自由,這一點我想更是我們運動長期以來所要達成的目標。我們也體認到,這些所謂保守的勢力針對性言論的管控,其實是全面的,不是只針對一件事一個人,但是她們的策略當然是要從整個社會裡面挑出最難忍受的、最不容易接受的、每個人看到都會覺得很討厭的來發動攻擊,或是挑出那個最會製造麻煩的人作為對象。這樣的策略對團體來說,是造成了一個區隔的效果,這個區隔的效果其實會使得我們的力量非常的分散。我想提一點,在過往我們也從這種事情得到一個經驗,性工作者出來爭取工作權的時候,其實也看到社會蠻冷漠的,經過很長的時間,包括社運團體本身,都在不斷的學習如何理解並接受性工作。我想我們都從這樣的經驗裡走過來,我們也吃到很多苦頭,但是我們終於認清楚了:我們被區隔,看不見彼此之間的相關性,這絕對於我們的集結有很大的傷害,我們絕對不能夠在這裡被個個擊破,我們必須共同一起。我想,用「串連」這個字眼還蠻合乎今天的主題的,我們應該串連在一起,共同為台灣這個民主社會的性言論自由而努力。

我也被記者問到:你贊成人獸交,那你不覺得很噁心、很猥褻嗎?我覺得我好像不需要站在這個位置回答這個問題,在這裡沒有贊成不贊成的問題,而是它存在不存在的問題。我比較想問的是,每個人對於猥褻都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看法,我們認為刑法第235條訂出猥褻的定義是非常自由心證的,有人認為猥褻,就達成猥褻了。我們也認識到,在這個社會裡,任何一種性的實踐、性的行為、性的態度都有它歷史的脈絡,而且都是真實存在的社會行為和現象,我們在律法和道德裡看到許多不被容許的性實踐,其實在時代改變的過程裏面,它們都漸次變得合法或合乎道德了。比如說「同性戀行為」就是個很明顯的例子。所以我認為我們對於任何的性,特別是所謂「異端」的性,我們都至少應該有去認識、學習、了解它的空間和機會。我想這只是一個簡單的立場跟表達。

我今天很高興,今天第一位發言的是有書面稿的許佑生,他今天的頭銜是「性學博士」,作為學院的專業人士,許佑生應該會非常清楚的跟我們談談到底要怎樣看待目前台灣的性,性學研究怎樣看待猥褻。我們先歡迎許佑生。

許佑生—

各位媒體大家好。今天晚上是一個有點典型的颱風夜,外面也是一陣風一陣雨的,如果從這個觀點來看,其實很多現場朋友長久以來都跟何教授一樣,是在情慾人權或是性別意識的教育方面共同打拚的朋友,所以對於何教授今天這樣的聲援,我想是「風雨故人來」。但是另外一方面,我想對於聲討的所謂的保守團體或個人而言,可能是我們這群妖魔鬼怪又湊在一起掀起「腥風淫雨」。這兩個觀點是非常極端的兩極,外面不過就是非常自然的風雨現象,可是你可能認為是風雨故人來,也可能認為這是腥風淫雨的大集結,這也是我在舊金山唸性學博士最大的收穫:「其實性歧視是非常文化的產物,就看你帶著什麼樣的觀點來看」。

我其實想藉這個難得的機會和大家分享一個我讀性學的經驗。這次何教授的事件一出來之後,我立刻以一個專業的立場寫了一篇文章在《中國時報》登出來,後來有一次我湊巧在網路上查詢資料,發現我的文章被其他單位引用,然後引用的時候把我稱做「性權派」,就是「性的權利派」。我蠻奇怪怎麼把我編在這個隊伍裡,我想這就是我們台灣愛替人亂貼標籤。什麼是性權派?我不清楚,但是我也覺得蠻光榮的,為什麼呢?因為就在我這次新書發表的時候,我正要說我是一位「性文化工作者」,結果講太快,講成了「性工作者」,後來我就想,對啊,我在研究性,我當然也可以稱為「性工作者」,可能沒有日日春的官姐這麼資深。所以我自己在想,為什麼會對「性」這個字眼產生恐慌?那是你自己對這個字眼產生恐慌的。如果我認為自己是性工作者,但是我的態度是很坦然的,或者我對性的意見是落在「它其實是人生的一個現象」而已,那麼基本上這就是一個學者研究性的中立立場。

講到這次的「動物戀」,1948年金賽博士的《男性性行為》報告就已經有一個章節特別講到所謂的「animal contact 」,就是「動物的接觸」。當初提出來的時候,並沒有引起美國社會的軒然大波,但比較有趣的是,金賽博士當時做那麼多調查、那麼多數據報告,有一項他特別掩飾了,就是他基於美國一些特殊民情掩飾了一些重要的數據。告訴你們,你們想都想不到,那就是他的調查發現,非洲裔的男人陽具長度比白人男人的陽具長度平均要大,而他為了怕引起美國白人社會的抗議或反彈,在這方面的數據做了蠻多的保留。事後文獻發表了,有趣的是當時美國並沒對「為什麼要去做動物戀的調查」做太多的質疑,金賽比較擔心的反而是陽具的長短會不會引起種族的衝突。相較於台灣這次對動物戀的大驚小怪,這其實是一個非常非常文化的情況。

我今天要跟大家分享一個故事,也是跟金賽這本書有關。當時候跟金賽博士一起合作的一個研究助理叫做瓦特.波莫利,也是金賽之後的性學大師,在性學研究室裡有一個很重要的項目叫作「個人性歷史調查」,大概每個人要做一個半小時,從小到大把你所有的大大小小跟性有關的蛛絲馬跡、芝麻小事通通都挖出來,因為這些經驗跟你整個的性行為或是後來的性歷史有很多都是息息相關。這個波莫利有一次對一個希臘人做性歷史調查,這位希臘人說”I had sex with whore”,也就是「我曾經跟妓女發過性行為」,也就是說他曾經買春過。結果我們這位波莫利先生當時沒聽清楚,把whore聽成horse,他就很平實的問:「你到底是怎麼開始跟馬發生性行為?」,這個希臘人大吃一驚,說:「你怎麼看的出來?你怎麼這麼快就看出來我跟馬有性行為?」

當時我在聽這個故事的時候感覺如沐春風,因為這樣一個故事顯示:要做學術研究,如果還要符合我們台灣社會的所謂道德標準,那我可以跟你講,我們那個學校就得關門了,因為如果照那些標準,我們學校平常討論研究的題目根本都不能談,根本不能開門招生。我記得有一次上課的時候,我們校長很慎重的拿出他的一箱寶貝來,他說這箱寶貝只能讓當天在場的學生觀看,因為這一箱東西就是戀童症的所有雜誌跟刊物。大家都知道,美國社會對戀童癖是採取非常嚴格的犯罪處罰,但是我們學校跟美國聯邦政府申請了執照,只有在我們學校的教室裡,基於教學的目的,可以公開讓學生去研究這些刊物。大家可以想想看,如果不讓我們研究這些,不讓我們研究那些,那不就等於像訓練一個醫生卻不讓他進手術房開刀,只因為你覺得那個血腥的畫面太恐怖了?謝謝。

王蘋—

謝謝佑生,接下來我們要請李惠敏來發言。李惠敏的身分蠻特別的,她曾經是何老師指導論文的碩士生,她說她今天感觸很多,那我們也聽聽看她想說什麼。來,李惠敏。

李惠敏—

謝謝。4月間動物戀網頁事件爆發之後,媒體上的聳動語言和報導造成一片風聲鶴唳,一時間似乎很少支持何老師的聲音,我也憂心校方會在這樣的肅殺聲中貿然處置何老師。做為何老師的門生,我覺得有必要寫信向校方表示一個學生的觀點。我想就和大家分享這封信。

劉全生校長您好:

很冒昧打擾您,我是國立師範大學華語文教學研究所的畢業生,也很幸運的在幾年前成為何春蕤老師少數指導論文的研究生之一。

雖然沒有榮幸能親身投入在何春蕤老師任教的中央大學英美文學系受教,但在本人接受何老師指導論文的近兩年的經驗,我只有一個感覺,那就是:台灣何其有幸,能有這樣的一個知識份子願在此貢獻一己心力!中央大學何其有幸,能有何老師這樣的教授,為貴校培育英才,讓貴校的英美文學系走出台灣外文系的舊有窠臼,成為台灣眾多大學英美文學系中社會改革活動力最強,同時也最具學術反思的一顆耀眼明星!

話說回來,除去某些打著「愛心」、「關懷」等神聖旗幟的宗教、婦女團體外,凡是跟何老師有往來的學界、知識界、社運界,又有誰不佩服中央大學的識見與胸襟,能本著大學應有的學術良心、以開放的態度,給何老師及貴系其它的進步知識份子,一個發聲的空間與進行社會改革的園地?相較於目前台灣一般短視及功利取向的大學,無論在課程設計的深度與廣度及聘任老師的格局,中央大學遠勝其太多,可以說因著貴校給予其發光發亮的空間,何老師這顆鑽石才更加璀璨。中央大學雖然畢業校友不多,知名度也略低在台北的國立大學,但中大一直給社會大眾精緻而優美的印象,我想跟各系秀異特立的教授與不媚俗的課程設計有絕對的關係。

對於何老師引發社會爭議的議題,我並非專家,也無法發表什麼客觀深入的見解,但對於何老師是否是一個適任的教授,中大是否能因此事件而將何老師予以解聘這件事,身為何老師指導過的學生,我要說一句:如果適任教授的定義是,做一些不經反省的虛假研究以便欺世盜名、騙取獎助經費,不關心學生,只在意自己在學校的權力運作,或一心仰望長官關愛的眼神翹首等待學而優則仕的機會,或是尸位素餐、唯唯諾諾,每個月等領俸祿加給,那麼何老師的確不是qualified的適任老師。但如果台灣社會、中央大學、學生家長要的是一個真心關懷學生、把學術研究當成自己的第二生命,說的層次更高一些,為了人類的未來,真正在思考問題的大學者,那麼何老師當之無愧!若中央大學屈服於社會壓力,將何老師的適任與否作出錯誤的判斷,短期的影響是貴校失去了一個好的老師,長期來看,這樣的決定為台灣學術界做出了一個最惡劣的示範。未來,大學將只是合法的國營補習班,教授將失去理想性格與深刻的學術觀點,相信許多研究生在就讀研究所時期,深受課程品質不佳之苦,尋尋覓覓,好不容易在黑暗的天空尋到一輪皓月。請校長珍惜一偉大學者養成之不易,勿輕易摧毀何老師這樣的學者典範。

還記得電影「美麗境界」講述的是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一位數學教授的故事,有一段情節是:該校有一傳統,遇到值得景仰崇敬的大學者,其它學者會將自己的筆贈予給該教授以表達敬意。當我看到這一段時,不禁想到若有哪一位我認識的教授能有資格獲得此待遇,我想也唯有何春蕤老師了。

畢業已三年多了,說真的,如果研究所、學術、碩士等名詞對我的生命曾留下什麼深刻的影響,那都要感謝何春蕤老師的身教與言教。此外,何老師「傳授」給我的學術訓練,讓我在職場的商業邏輯競爭下亦能游刃有餘。何老師絕非寄生象牙塔的學院派,而是真正對社會有實際貢獻的知識良心。寫這封信只想表達個人對何老師在專業上的敬意與肯定,同時也懇切的期盼貴校審慎看待此事件,讓台灣的學術界及高等教育能因此事件更往前邁進一大步!

李惠敏 敬上 2003/6/25
中國文化大學推廣教育部
華語中心 教學創意總監

王蘋—

謝謝李惠敏。李惠敏提到學術界和學校的狀況,我想跟各位補充一下,就是在動物戀事件發生之後,我們其實在4月底辦過一個相關的座談會,當時也有蠻多學術界的朋友參與,也說了很多話。我們今天的書面資料在最後一頁裡面有提供了當時座談會的大概議程,以及來參與的所有朋友的名字,我們也把所有的發言稿都提供在我們性權會的網頁上,大家可以直接上去看,我想有很多精闢的言論也都談出來了。不過今天有更多學者出來,願意為這個事件說一些話,我們先請夏曉鵑來談一談她的看法,請。

夏曉鵑—

謝謝各位性權運動、性學研究的先輩、前輩,大家晚安。我今天沒有準備書面稿,有兩個原因,第一個當然是我今天開了一整天的會,那是跟外籍新娘有關的議題,我根本沒時間寫稿;另外一個原因是,我覺得我今天不是要來講什麼高深的理論,我是為了一個很簡單的動機而來的。今天第一位發言人許佑生先生剛剛提到,今天在場的都是何老師過去的戰友,但是我不是她的戰友,我跟她也沒有太多私人的、親密的關係,有的就是不是太深的私交。可是我今天為什麼要來?她很多理論也不是我完全贊成的,可是我還是要來,今天雖然排了很多的會,我還是把它們排開,還是要過來。其實理由很簡單,做為一個對性別議題關心、研究的人,我想任何唸過關於性別議題的歷史、世界史的人都知道,女性一開始起來的階段,曾經有所謂「獵殺女巫」的歷史事件。被獵殺的女巫並不是真正的女巫,她只是告訴大家,女人有她應該的權利,但是後來被一個「她是女巫」的罪名將她焚燒,這裡面有很多政治、經濟的因素,當然宗教因素也是非常大的。其中有一個當時爭取的目標,我們現在覺得天經地義、理所當然,那就是女人的投票權。我們現在覺得男女都可以投票,這當然是用肚臍想都知道的事情,對不對?可是從前「女人是沒有投票權的」,因為她被當成是小孩子,跟男人是不能平起平坐的,沒有獨立判斷的能力…等等。這麼簡單的一個事情經過幾十年,甚至近一個世紀的鬥爭,很多人因此被當成女巫而被殺死了。當時迫害女巫的也有很多宗教的人,宗教的人覺得「女人怎麼可以投票?」,「上帝造人就是女人是弱者,怎麼可以呢?」基於對這個歷史的了解,以及我們享受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權利,我覺得對於我們這個時代認為可能是很奇怪的一些言論,應該保有一個彈性空間。也就是說:也許我們現在沒有辦法接受,但是幾百年後,我們子孫可能會覺得:「你怎麼這麼笨?怎麼這樣子想?」我覺得何老師過去在台灣十幾年來推動各種性別議題、各種不被重視甚至是被排斥的議題,我儘管對她的一些言論是不完全贊同的,但是我對她有非常高的敬意,也是因為這樣子。

我看到提出告訴的一個團體就是用「關心、愛心、關懷青少年、兒童、小朋友的權益」這樣子的論述。我想講,我們反對她們提出告發,倒不是因為我們沒有愛心,而是我們對於「保護兒童跟青少年」有不一樣的概念。我們認為,要是孩子什麼也看不到,以為讓他有一個清靜的空間他就不會受到汙染,他就得到保護,結果其實剛好是相反的,因為未來他會走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個很惡劣、很可怕的世界上,他要如何去面對和保護他自己,這才是重點。我們現在把他關起來保護,以後他會更沒有免疫力。我舉個簡單的例子,小時候我媽媽家在農村,種田的大人沒辦法管小孩子,有很多小孩跑到河裡游泳的時候淹死,所以從小到大,我們的大人們,特別是我外婆、舅舅,他們很怕我們會不小心淹死,所以就告訴我們說,不要接近水,那個灌溉的溝渠很可怕、很危險之類的。所以我從小到大都覺得水是一個很可怕的東西,那個陰影到現在我都還有,雖然我已經會游泳的技巧,我可能只會在游泳池裡游,因為我覺得這樣它才不會把我淹死。我曾經在想,為什麼我會對水這麼恐懼?我一直以為可能是我上輩子被水淹死,可是後來我想了很久,應該是小時候那個無知的恐懼讓我到現在還是對水有莫名的恐懼感。我到美國唸書的時候,有個美國朋友常常笑我們說,總覺得妳們中國人都不會游泳,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因為中國人很怕孩子會受傷害,所以就把她們關起來,不讓她們學游泳,可是美國人不是這樣,他們的孩子從小就去玩水,從小就不會對水有恐懼。

我用這個例子來說明,今天我們捍衛這個發出目前有人覺得很可怕的言論的人,我們並不是不愛護兒童,並不是沒有愛心,而是我們願意相信孩子應該要有保衛自己、認識世界的能力與權利,而不是把孩子關在象牙塔裏面。象牙塔不只是學術界才有,我們有很多人都在象牙塔裏面,我想那個恐懼很大部份來自於無知,我們今天對於性的議題的恐懼,我自己也有,我必須要承認。今天你跟我說人獸交會不會很可怕,我第一個反應會覺得,我不會去做;我第二個反應是,我反省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恐懼,那是因為我對那個議題真的不了解。因此我覺得,對於性的議題,特別是這種少數的性議題的了解,是非常重要的,我們不能存活於無知的恐懼當中,這個世界有太多的恐懼來自無知的恐懼,特別是在台灣。

我自己在做所謂外籍新娘的議題,做了十年,最近幾年開始比較被大家所關注,但是過去也是非常被恐懼的事情。啊,我看到小何到了,我想說,恭喜何春蕤教授以及恭喜所有為了性權、少數性的議題而奮鬥的朋友們,因為這個告發事件讓我們重新打開了一個全新的戰場,重新有一個公開討論的空間,所以我覺得這個事情其實是一件好事,我們要感謝這些告何老師的團體,讓我們可以把這些性議題再次拿到檯面上來,不要在躲在陰暗的角落裏面。小何恭喜你了。

王蘋—

好,因為何春蕤已經趕到了,我們來準備一下致送特別禮物歡迎她的行動。我在這個時候順便跟大家講一下,從4月開始,我們在「捍衛民主社會性言論自由」的行動上,已經在國外跟國內都有蠻多人連署,包括學者跟各界,所有的連署資料都在這裡,大家可以慢慢翻閱。到目前為止,在台灣本地已經有了1348位的連署,在國外則有741位連署,還包括團體,這已經是非常驚人了。我們整個資料都會提供給檢察官參考,讓他看一看,這樣的議題是有人關心的。

今天我們一起主辦的四個團體各有一個代表,想要對何春蕤表達一兩句話,同時致送一個非常有運動意義象徵的東西,麻煩各位想對何春蕤說的話,就請你大聲說出來。我們先請日日春的代表官秀琴,你想對小何說什麼呢?

日日春代表官秀琴—

何老師,我支持你,加油!

王蘋—

其實我們看到日日春送的是一頂公娼帽,上面寫著「公娼精神,繼續奮鬥」。我們要學習的應該是公娼的纏鬥不休精神。何春蕤,你可要努力呢!你可能趕不上人家呢!學術界不能輸啦!來,我們第二位,同志諮詢熱線,我們要送的是什麼呢?

同志諮詢熱線代表多多—

我們要送的是彩虹椰子。

王蘋—

彩虹椰子?什麼意思?

同志諮詢熱線代表—

自用送禮兩相宜,何老師可以自己喝,補充口水,以便說服敵人,喝剩的還可以用來扔他們;或者保守團體看完動物戀這些照片之後很上火,還可以送給她們消火一下。

王蘋—

謝謝我們同志諮詢熱線的代表,非常耐用,往前行進的時候不但可以堅硬不拔,而且口渴的時候還可以喝口水補充水分,非常不錯,謝謝同志諮詢熱線。他們裝椰子用的盤子還是照妖鏡呢!讓敵人回家自己照照,發現自己是妖魔啊,太正了!我們謝謝同志諮詢熱線,我們幫何春蕤謝謝大家。下一位是愛滋感染者權益促進會的代表,想對何春蕤說什麼、做什麼呢?

愛滋感染者權益促進會代表宜慧—

我想大家都會同意,愛滋是現在社會幾乎排污名算是第一名,所以我們很希望這個團體在何老師的繼續幫忙之下,能有一樣的動力能夠重視這個社會對愛滋的一些禁忌跟一些污名,謝謝!

王蘋—

我們謝謝權促會給我們帶來的紅絲帶,這就是一個love的意思,也是反歧視、反污名最好的象徵。好,何春蕤又要加油了!還沒結束呢,重頭戲在後面,我們請性別人權協會也是同志新聞通訊社的報長作代表,他想要說什麼呢?

性別人權協會代表俞容—

這個是一個彩虹的玫瑰盾牌,上面那些彩虹的珠子每一個都是來自全世界各地支持小何的名單所串成的,我們這個很像玫瑰花的盾牌其實是在象徵自由和人權,我們希望小何有了這個彩虹玫瑰盾牌,讓她知道其實我們今後也會做你的後盾,互相支持,謝謝!

王蘋—

好,這個盾牌在何春蕤身上,所有的惡勢力都要抵抗,當仁不讓,很好。五個月的工作沒有讓她忘記台灣社會需要什麼,請你繼續挺進,我們與大家串連。那個盾牌上的珠子是很辛苦做的,每一個珠子都是一百個連署的人名捲起來黏貼成的,嚇壞人了,你看這麼多人支持你,全世界呢!不過我們不只是支持你而已,我們是支持台灣社會的性言論自由,可是你要努力!好,謝謝大家。以上的致送活動就算我們接機了,省得跑去桃園機場。

接下來我們很高興陳文茜、張小虹都到了,王如玄也到了,王麗萍更是很早就來了,我們就回到原來的發言順序吧!陳文茜,該你了。小何也到了,你仔細聽聽大家怎麼說你啊!

陳文茜—

不好意思,我現在是老賊派的,因為最近得了出血性膀胱炎,我必須要先講話,而且我還要先離開,因為隨時要去上洗手間,我也在考慮,如果過一段時間再惡化,我就會像當年那些老賊一樣帶著尿袋發言了。雖然我最近連自己很多工作都沒辦法做,不過那天看到何春蕤的新聞,然後丁乃非打電話給我,我覺得無論如何我都要出席。很多其他的場合是大家爭相要出席的,但是這個動物戀事件的場合,除非是對台灣社會還維持一個赤子之心的人,否則很多人都很怕出席。每次我跟別人提到何春蕤的事情,即使是我很熟悉、很尊敬的自由派的人,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會皺眉頭,因為他們已經在整個所謂攻擊事件的報導中有了非常強烈的成見,以及對這整個問題錯誤的認識。從這方面來想,王如玄律師可能有一個機會帶領大家重新來看看這件事情的根源是什麼。

我覺得根源就在於:有一群人在性的自由的討論裡,認為這應該是被開放討論的學術領域,所以他們設了一個網站,這個網站就是今天出事情的母網站。可是如果大家點進這個網站,我今天來之前還特別點進去看,如果有人要在裡頭找性幻想的話,那個人會陽痿的,因為那整個網站裡頭通通都是文字,偶爾有一點點圖片,如果要連到今天被攻擊的這個動物戀網頁,還需要做好幾次的連結。換句話說,對網路很陌生的成年人世界可能以為所有的網路都是年輕人隨時可以上、隨時可以找到資料的,可是其實不是。全世界,包括台灣,所有各種不同名稱的網站或網址在經濟部有登記的就有一千多萬個,哪些是年輕人可以很輕易找到的網站?那些才是今天社會道德應該有興趣的範圍,而不是學術網站。即使有興趣討論動物戀,是不是可以用某個方式去討論?這在我們今天的法律裡都是可以辯論的議題,更何況在一個學術性的網站裡。

今天我們討論的問題根本不在於「你暫不贊成性自由」,也不在於「你暫不贊成討論性自由」,而是:「在台灣的學術領域裡,有沒有研究性自由、研究人獸交、研究性變態的學術自由?」也就是說,這完全是憲法裡頭可以保障的範圍。我簡單的講,像我們是唸法律系的,我們唸刑事法的時候,要研究被害人心理,我們要研究強暴犯。請問,研究強暴犯行為,是不是就等於贊成強暴?在心理學裡頭,研究比如說虐待狂、性虐待的,請問你,做這些虐待研究的人,他是不是贊成這些虐待行為?過去在女性研究裡有很多人研究家庭暴力,那是不是所有研究家庭暴力的人都是贊成家庭暴力?

過去有很多奇怪的男人會說,台灣十年來「女權高漲」!其實錯了,我剛剛回台灣的時候那時候女權比較好,那時候還會有像何春蕤這種神經兮兮的人會去喊口號,「我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可是這十年下來,我必須講,這不只是何春蕤個人現在自身所面臨到的問題,還包括最近我們在討論的「女副總統的現象」。我作為一個女性,看到台灣這十年來的婦女運動一點都沒有進步,而且是在倒退中,因為有一個強而有力的保守力量擋住了所有女人的出路;他們希望所有的女性可以回到過去所希望的那些角色,所以他們用各種假的、污名化的方式,或妖魔化的方法,去攻擊在相當多各種不同領域裡頭的女性政治人物或是在思想界有影響力的女人。

何春蕤的存在對台灣而言是很重要的一個價值。全世界都有保守傾向的人在研究「如何在法律裡尊重女性的權益」,可是另外有些人討論的是性的自由,這個議題本來就有不同的派別,民主國家的特色不是只有讓不同立場的女性討論政治上的統獨問題,而是還包括保障你很開放的討論所有跟性別有關的議題。我的看法是,在美國有些宗教團體可以因為反墮胎而把幫人施行墮胎的醫生給謀殺掉,宗教團體原本就有因為他的信仰而產生的強烈排他性格,可是如果搞到動員國家公權力來介入動物戀網路連結的這件事情,而且最後變成一個公訴罪的話,那這又是一個侵犯憲法保障人權的行為。我覺得該被辦的是那個起訴檢察官,而不是何春蕤,所以我現在要看的是九月的開庭,要看我們整個法律體系怎樣給台灣一個最起碼的學術研究自由。

有人跟我說,何春蕤明明知道年輕人很容易進這個網站,就應該設一些password碼來擋人。可是哪個學術網站設密碼啊?有哪個學術網站有能力、有足夠資源去設password密碼?所以我今天要說,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事情,是用法律去牽制一個學術領域的自由,這已經無關乎你贊不贊成這個學術研究的內容、這個學術研究的方向。你要想的是,這是關乎這個社會容不容許學術研究的自由,容不容許這樣一個開放的空間。所以我今天當然很歡迎何春蕤回來,我希望在台灣婦女運動嚴重受挫低潮的時刻,希望那個過去經常喊出很驚嚇人的口號的何春蕤,可以在法庭裡再去驚嚇一下她的檢察官,好,謝謝!

王蘋—

謝謝陳文茜,我在想,何春蕤會不會現在很想回東京,在台灣這麼多人對她有這麼多期許。接下來我們請張小虹吧!

張小虹—

我想先抱歉,剛剛遲到了。我也跟夏曉鵑一樣,並不是帶著什麼精闢的見解來的,基本上我覺得出現在這裡,本身就是一個最直接表現支持的行動。

大家也都知道,過去這麼多年來,我跟小何不知是戰友還是什麼,因為基本上我們兩個很多地方有歧異,有不同的看法。我記得我最早在網路上看到這次事件的連署書的時候,我真的是猶豫了一下,然後我就開始分析為什麼我那個時候會有一點猶豫。我覺得那個時候,我真的了解到,其實小何這麼多年來把女性主義的言論推到一個我們覺得相當極端的角度,我覺得她真的承受了我們社會對女性主義所有的敵意,這些敵意其實都歸到她那裡去了。相對來說,我們也比較好辦事。每次別人看到我們就說,妳們是溫和的,你們是和藹可親的,然後我那時候就突然想,天啊!作為一個女性主義者,什麼時候我們開始畏懼這種具有爭議性的話題了?我們開始畏懼這種具有爭議性的位置了?然後我又繼續在想,每次到了世界各地回來之後,我就是這麼喜歡台灣這個地方,到底是為什麼?因為我覺得台灣這個地方好活潑,它真的是一個眾聲喧嘩的地方。一個真正活潑的社會其實就是需要有那樣的一個光譜,從最保守的到最激進的,這時我就突然覺得,哇,小何真的好有勇氣,她可以站到那麼一個對我來說相當激進、相當具有爭議性的極端。那時候我就決定要簽這個連署。

後來乃非問我願不願意來記者會,那時候我又遲疑了一下。我必須要說,我這次的遲疑其實是來自於身邊的一些朋友給我的反應。我自己的感覺是,其實好多人都等著看好戲,她們都知道這是一個很荒謬的事情,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宗教團體費盡心思好不容易的找到一個網站、找到一個理由,用這樣的一個切入點來告發何春蕤。可是我覺得好多人其實是想要做壁上觀,即使不要落井下石,她們也要做壁上觀,她們覺得:好吧好吧,你要push到這樣一個極端的位置,我就看你怎麼走火入魔?要看你跟那些最保守的宗教團體怎麼樣對話?

我們常常說,有時候最難接受的其實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位置,所以我那時候又稍微遲疑了一下。後來我在想,為什麼我沒有馬上答應?我想那裡頭其實還是會牽扯到一個目前社會很多人都不以為然、或很多人都會想要等著看好戲的東西。想到那個好像人人都不同意的東西,你還會不會願意站出來講話?我覺得這時候我會逼迫自己去反省,我自己做為一個女性主義者,在校園裡我也都是在開這方面的課,我覺得如果在這次的事件裡小何受到任何損傷的話,我覺得對我們來說真的是唇亡齒寒。我們做的是同一件事情,也就是說,我們在課堂上也都是講我們要講的、講我們覺得應該講的,談我們想談的。我常覺得,一旦校園的禁忌出現之後,每個人心裡頭都會有一個「小心中毒」的憂心,每個人都會覺得,如果小何受到了什麼制裁的話,那我們日後要怎樣上課?所以在這樣子的考慮之下,我覺得我們應該要出席今天的記者會。

小何其實不需要我們來幫她講話,因為我覺得小何會講得最精采。真的,最精彩的話一直都是她自己講的。況且這次牽扯到的就是像剛剛文茜說的,這是一個學術言論自由的範圍,包括我們社會怎樣子看待網路這件事情。照理說,網路是沒有邊界的,它是沒有門戶的,我覺得宗教團體好有趣,要是她們隨便去一個網咖,就會知道那些青少年在網路中到處漫遊,但是根本不會進到性/別那個充斥文字的網站上去看東西。我覺得在這方面,宗教團體真是非常有想像力。

而且我覺得這些宗教團體忘了一件事情:宗教本身也是一種言論自由。像我們批評中國大陸迫害法輪功,難道本地的宗教團體沒有想過,如果剝奪了其他的言論自由,不論是學術上的言論自由或是性論述的言論自由,有一天,宗教的言論自由也是可以被剝奪的。我覺得,就算學術自由的領域或網路的領域我們都不談的話,我只想談的一點,我們拉回台灣社會,就是我們那麼珍惜、那麼疼愛的台灣社會,也許我們覺得在台灣十年前唯一具有、唯二具有衝撞力就是政治和性,如今的政治異議份子都已經改朝換代、都已經成為大官、都已經成為立法委員甚至總統,以前的黑名單現在都當了市長、總統,可是我們沒有想到,台灣還會出現對性的異議份子的迫害。我覺得,沒問題!我相信小何一定有絕對的能力,有絕對的口才,有絕對的智力,能夠去當個成功的性異議份子!能夠藉著這個事件去做整個社會的教育,社會才會進步。所以我不會從一個很負面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情,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的、給我們社會的機會教育,我也相信小何會打一場很漂亮的仗!

王蘋–

謝謝小虹。我想接續講一兩句話,如果今天學術空間都這樣了,我想社會團體更是困難,因為通常學術是最受保護的,你說你是教授,講什麼話大家都聽。早期婦女新知剛成立的時候,很多朋友覺得我不需要加入這個團體,因為我做一個學者會更有空間。不過我想現在不一樣了耶,做一個學者也沒有空間,很恐怖的了,目前整個社運界都很看重動物戀網頁事件也是這樣一個原因。接下來有一個也跟言論有關的人,就是雲林姐妹電台的王麗萍。

王麗萍–

我很高興,無論如何,我都會支持何春蕤。剛剛大家提到宗教,我們看到這次糾合起來的幾個團體,比方說終止童妓協會、勵馨,其實都是隸屬於各個宗教轄下的社會福利團體,我們其實也看到各宗教裡面也有他們自己做性別運動的人,我認識的一位修女就在她們內部的一份刊物裡提到墮胎,重新再討論天主教對墮胎的觀點,希望從比較務實的、照顧生命的角度來看,結果在內部也遭遇到很多反對,甚至要砍她們的預算之類的。其實我覺得這個很正常啦,所以我覺得動物戀網頁這個事情,就好像剛剛張小虹張教授的看法,這是一個好事情,就是藉機會可以讓大家去看這個部份。

另外,我自己是女性參政協會的理事長,我們這個協會其實沒做什麼事,我覺得台灣這些參政的女性政客或是女性政治工作者,她們可能比較需要性別意識的培養,如果她們的性別意識培養比較足夠,我想對於諸如此類的問題,包括文化層面的、社會層面的關照,甚至政治理念的改革,我想都會比較真實一點。

今天,我覺得我要對何春蕤有一個更大的支持,那就是因為我是五年一班的,今年大概42歲,我從讀高中到大學到出社會,我自己在從事政治工作的過程裡,大概也一直在做一些婦女這部份的議題。我覺得婦女界可能覺得何春蕤是「拍咖」(台語),為什麼覺得她很「拍咖」?因為她老是、她就是一個很璀璨的明星,往往她的發言就會打開另外一個場域的戰爭。我想這對於其他在婦運工作的份子而言,每個人佔據的位置或是工作的主題都是不一樣的,是很有差異的,但是其實在整個面向來看,過去1980年代的婦女運動到1990年代的婦女運動,已經各展崢嶸,五花八門,五光十色,但是前面那波婦女運動比較是屬於站在異性戀的立場來看男女兩性上的問題,到了1990年代到21世紀到現在,我想何春蕤不只在情慾這個主題上去作論述,也包括在性產業、也包括情慾品質、包括跨性別這樣的運動。我想這在台灣也許有很多人覺得她很「拍咖」,但是我覺得她很「好咖」,而且她是「怪咖」,也就是她把婦女運動開創到另外一些場域,展現到另外一個高點。

你必須要完全否定異性戀體制這樣的一個觀點,然後你才能提升性別運動到另外一個層次。所以我們看到最近還有晶晶書庫這個事件,晶晶書庫販賣的一些圖刊雜誌可能是誠品、金石堂都有販賣的,可是到了晶晶書店就被查扣,這反映了什麼事實?就是今天裸露女體是沒有問題,隨便一個鄉下的喜慶活動可能就有鋼管女郎跳到剩丁字褲,甚至什麼都沒穿,而沒事情,不會有人去糾舉他,包括基層的派出所。我們可能有些人覺得這個尺度不行,因為不是有很多小孩嗎?所以去跟基層的派出所講,可是派出所他不敢動,基層的警察他不會去動,裸露女體是被許可的,是普遍性的存在而且在發生。可是裸露男體就會變成有一個集體的焦慮跟恐慌。

今天何況是人獸交、動物戀這樣的東西,在這個層次我們姐妹電台也做了幾個專題,採訪丁乃非,做一些討論,之後我們做了一個禮拜帶狀的節目,一直在講人獸交動物戀的部份。最近晶晶書庫這個風波就是在告訴我們,台灣這個社會它可以不斷的去窺視女體,但是就是不能窺視男體。要捍衛異性戀,人類的社會就必須被關在異性戀裡面,所以它就不要去談宗教裡面的性別運動,不用去談什麼性產業,更不會去談跨性別。我想我從媒體工作的觀點,我要對何春蕤表示最大的敬意,我想這件事情也是一個好的開端,保守宗教團體拋上了球,給我們接一下球,然後我們再製造一個變化球給他們。謝謝!

王蘋–

好,謝謝王麗萍這樣的阿沙力。現在朋友們的歡迎和支持都表達了,輪到今天的主角何春蕤說一些話。今晚是她半年來第一次和大家面對面,想必她有很多話說,請。

何春蕤–

首先謝謝大家為我安排了這麼一個熱烈的歡迎會。我本來4月初被日本邀請去講學,才到達東京一個禮拜,還在看滿城的櫻花,就忽然收到消息,說是性/別研究室的網頁上被媒體爆料出了什麼問題,學校也很緊張,不過後來有些朋友因為這些事情開始在媒體上連線做一些辯論,我想這樣也蠻好,給台灣社會一個討論的空間。我原本要安排回台灣來看看,也希望可以對這件事情做一點正面的回應,可是當時SARS突然開始大流行,日本大學很害怕一些外來的人會帶來什麼感染,我要是回台灣,再入境日本就很麻煩了,由於我有講學的合約在身,所以沒辦法,只好就留在日本。

6月23日台灣的消息又來了,說是婦幼、宗教及家長團體正式提出告發,要求司法機關對超連結事件觸及刑法散播猥褻罪進行處理以「殺雞儆猴」,檢方則立刻主動分案,全案進入司法程序。這個發展令我有一點錯愕:1997年台北公娼抗爭時期,我曾經和這些主張廢娼的保守團體就性工作的議題全面大辯論,如果有不同的意見,不是應該大家繼續辯論討論嗎?怎麼今天就已經要打官司了?好像沒有了任何的討論辯論空間。另外我也在想,網路超連結只是在經過很多層的頁面後最下方的選擇,被動的讓人點選,而且是在網路浩瀚的大海當中的小小連結,竟然也會被叫做「傳播」?因此我相信這個官司意義深遠,它不但相關性觀念上的差異和學術研究的自由,也相關大眾對於網路世界的認知。當然,司法的領域不是我的專長,所以我就暫時把這事情交給王如玄律師,等我回來再好好的打這場官司。

今天我回來了,要上場打官司了。這是一場「性學術與性言論自由的保衛戰」,我有基本的三點立場。第一點,學術研究不能被宗教或道德或成見所驅使:性領域長年被無知和歧視籠罩,邊緣性主體持續被常識和媒體醜化,使整個社會受制於歇斯底里的仇視,而學術研究必須抵抗這種蒙昧封閉的心態,以理性的態度認識社會現實。這次很多的反應是針對學術網站、學術資訊交流上面設限,這樣的設限使得學術領域中要說什麼、要做什麼、要研究怎麼樣的議題,似乎都要先受到另外一些與學術研究無關的價值觀檢驗才能夠進行。我覺得社會各個領域裡面有不同的價值觀,宗教有宗教的價值觀、家長有家長的價值觀、學術有學術的價值觀,這些不同的價值觀應該要有空間去折衝,去對話,而不是用法律來執行單一一套的價值觀,要求所有的人在談論問題的時候都要受到言論上限制。聽說我任教的中央大學很緊張,要等著看我的官司判刑的狀況如何,然後再來決定保守團體們所要求的不適任、解聘這些事情。我的看法是,一個人在教學上、學術上適不適任,應該交由我自己專業領域來決定,我個人多年耕耘性/別研究,成果有目共睹,然而竟然不斷被僅憑宗教和道德信念就企圖掌握整個社會輿論的保守團體扭曲抹黑,甚至向教育部和本人直屬學校提出「不適任」「解聘」的要求。這種枉顧學術尖端發展、不尊重學術專業的言論箝制舉動已然貽為全球笑柄。

第二點,性價值觀的差異不宜交由法律仲裁:女性主義者多年的努力雖然帶動了進步的性/別思考,但是在性領域中的差異觀點一直沒有得到理性討論的空間,結果反而被保守的宗教婦幼團體駕馭著對性的恐懼厭惡心態,形成了新的文化政治,以不斷推出的新政策和新立法,來打造緊縮僵化的性/別戒嚴狀態。從台北公娼被廢,到兒少法29條激發的誘捕偵辦援交,到警方以淨網行動逮捕非商業色情的素人自拍,到告發動物戀網頁超連結事件,以及最近扣押搜查晶晶書庫合法刊物事件,種種措施都顯示,在目前,法律和判刑已經成為婦幼團體很有力的手段,來執行這種以保守宗教道德為基礎的文化政治,藉國家公權力來掃除性的異議空間和實踐,這明顯侵犯了聯合國所承認的基本性權。法律不能判定意識形態上的差異和價值觀上的差異,因此我回來後,將與社運團體共同攜手,推動修法,重新爭取台灣社會空間的自由。

第三點,台灣不可輕易在社會自由的十字路口選擇倒退:比對聯合國以及其他國際人權組織對性權的逐漸重視和推動,台灣這種被保守宗教團體用法律把持文化政治的趨勢已經形成人權倒退的狀態。在爭取政治的民主自由多年之後,台灣人民此刻再度面對了一個抉擇的十字路口:人民的日常生活是要更為自由,更為多元,更為尊重差異,更為謙虛的承認自己的知識與眼界有限?還是要放任自閉自鎖的歇斯底里情緒與道德恐慌控制每個人的生活,由同一種道德尺度來限定所有人的行為舉止?這個重要的抉擇需要每個人仔細思量。

社會自由的最重要指標就是:能不能容忍多元的性觀念、多元的婚姻與愛情觀念,以及開放而自由的公共領域──包括網路與媒體。近年來因為政治的空洞鬥爭與媒體競爭,透過緋聞的炒作、以及把社會變遷簡單地解釋為所謂「社會亂象」,於是讓保守道德觀念有機可乘,越來越以單一偽善的道德高姿態來要求所有人都順從。在這個緊縮的趨勢中,起先是醜化並污名那些性價值觀與眾不同的人,動用法律來殺雞儆猴,未來則勢必要把更嚴苛的道德強加在所有人身上:掃蕩了同性戀刊物,異性戀刊物也難倖免;還沒取締完男人的色情,就會要取締女人的色情;限制了未成年人,下一步就是成人──沒有人可以自外於這場社會自由的戰役。我認為我們已經到了決定台灣社會自由的十字路口。

其實今天這個案子不只是相關我個人,我想各位發言也提到了,它其實是相關到我們對台灣的願景是什麼。我相信各位看到一些新設立的法條的名稱會覺得很好,兒少法聽起來很好,兒福法聽起來很好,可是各位沒有看到這些法律過去這三年中的修訂與執行,事實上已經使得成人的世界、私密的世界都受到很大的限制。你要怎麼做媽媽、怎麼做爸爸、怎麼做老師、怎麼做學生,現在好像有越來越多的規條來設定,來管理你的交往、你的接觸、你的資訊取得。這樣子的發展不是我們所樂意看到的,因為我們看到言論繼續被檢查。

今天晶晶書庫的圖刊被搜查。我記得當年戒嚴時期常常看到寄到台灣的美國《時代》雜誌上被挖掉了照片,或者有好幾行文字被塗黑,那樣的言論檢查現象竟然在我們中間又跑出來了。剛才張小虹提得很好,「唇亡齒寒」的感覺,今天抓的是同性戀刊物,明天指不定就是異性戀的刊物,就是剛才王麗萍指的那些裸女刊物,一個一個都要被搗毀。各位沒有看到最近各式各樣的八卦週刊雜誌都一一被起訴嗎?而且是被同一類型的婦幼團體告發起訴。今日我們已經看到同性戀刊物、異性戀刊物一起被搜捕,過去幾年看到的則是大力掃蕩色情,不但掃蕩男人的色情場所,女人的色情場所如牛郎店通常第一優先被掃蕩,這就是「唇亡齒寒」。掃蕩總是會越掃越廣,越掃越深入私密生活的,大家對於這種掃蕩需要有戒心。

今天大家說要保護青少年、要保護兒童,可是事實上所形成的後果卻是對於成年人、對於所有個人的限制。而所謂「保護青少年」的論述,總是強調青少年接觸到某些資訊就會受害,這個題目我覺得需要更多的辯論,而不是盲目的採取保護措施。從來沒有人去討論到底青少年需要知道什麼東西?我們總覺得任何和性相關的東西都不要給他們知道,好像讀死書、背考題、啃參考書,就是最健康的教育。大家都忘了,自己過去在一個封閉的環境成長,現在請問大家成年人的性生活如何?我們的性文化如何?現在大家看到跟性相關的事情,心裡所浮起的各式各樣複雜矛盾厭惡噁心的情緒是哪裡來的?天生如此嗎?我們常常說,不要歧視同性戀、不要歧視愛滋病患,以為只要多呼籲一下,就能夠說服別人開始包容、尊重起來。可是我覺得這個問題要再退回去想想:為什麼一個人會開始歧視別人?歧視是從哪裡來的?那種不能夠容納異已,見不得別人跟自己不一樣,見不得別人多有一些愉悅,那樣一個狹小的心態哪裡來的?哪裡養出來的?

如果我們不面對這樣的一個問題,我們永遠都會聽到很多人說,「我要保護青少年,因此全世界的人都要聽我的話,全世界的人要照著我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全世界的人都必須要遵守同一套道德規條」。這樣的一個世界是我們願意的嗎?這樣一個把兒童與青少年當成尚方寶劍,砍下所有人頭,不許大家思考,不許大家認識世界,這是我們願意看到的嗎?我們如果要做一個有前瞻性的國家,做一個進步的、多元的、開明的文化,我們就必須重新來問:我們到底要怎麼養小孩?我們到底要養成她們有什麼樣的態度?

我們現在用法律、用判刑、用監控、用搜捕、用各式各樣的淨化專案來淨化我們的社會,我相信我們會養出更可怕的人。大家都知道在過去政治戒嚴的時代中,在白色恐怖之下,人變得多麼怯懦,因為各種恐懼而檢舉別人、偷看別人、抓別人的小辮子,那樣的時代難道又要在我們中間重演?難道我們監督完別人的政治言論、政治行動之後,現在要來監督別人的性言論、性行動、性接觸?我們到底要什麼樣的社會?我們正在養什麼樣的孩子?我相信孩子出事情,問題恐怕不是出在我們給她們太多自由,而是我們在非常扭曲的社會空間中教養他們、限制他們、監控他們,養成了怯懦敏感而同時衝動易怒的心態,這才是容易出事的狀態。大家不要忘記,我們自己都是在非常高壓的家庭裡成長的孩子,從小就被父母侵害人權,監控我們的交友電話、檢查我們的書包日記。請問這樣的父母、這樣的操作會養出什麼樣的孩子?你難道不擔心這種形式的教養嗎?其實我們很多人也都是在那樣的高壓環境底下成長的孩子,後來卻很幸運的因為「交友不慎」而遇到了很多很多不一樣的人,突然覺悟到世上還有別種人存在,有別種價值觀值得尊重或欣賞。可是現在這樣的掃蕩和淨化,孩子們還有機會認識這個社會的多樣多元嗎?

我覺得動物戀網頁之戰其實是台灣社會自由的分水嶺,這個分水嶺界定了大家還能說什麼話,還能有什麼樣的資訊,還能怎樣自由的結交各種管道裡的朋友。現在,在網路上主動搜尋資料的自由,主動交友的自由,主動探詢或提供資訊的自由,竟然要被那些懶惰的、不願意接受資訊、不願意接受世界上還有別的可能性的那些人所限制!這樣一個世界怎麼可能在今日還存在?今日教改不斷努力想要創造那種非常主動積極發揮創意的小孩,有能力去看到不同的觀點、去自己找資料,而不是靠父母、靠師長灌輸一套東西。可是今天這些保守團體在面對網路的時候,竟然是要我們大家都把所有的門關起來!有人提供資料就變成「主動散播」!我希望這次的官司不單在性權上面,也在我們的言論自由權、在學術研究的自主權上面,同時對於我們到底要進行怎麼樣得教育,我們的青少年有沒有資訊的自由權,我們到底在想像怎麼樣叫做保護,怎麼樣才是面對未來一個社會,網路世界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世界,對於網路世界的資訊到底要怎麼樣去面對?──我希望這一連串的問題都能在這樣一個官司打起來的狀況下得到一些討論的空間。

我不知道官司的結尾最後會怎麼樣,但是無論怎麼樣,我希望這件事情能夠帶動社會空間裡的更多討論,更多的認識。我們必須要面對在社會裡人到底是怎麼活的,而學術研究是最好的進路,也開始把這些資料呈現出來。過去幾年我的研究曾經使得很多人的生命故事有血有肉的呈現在社會面前,讓大家開始認識到這個社會存在著很多種不同的不公平對待,很多種不同的壓抑,我希望也透過動物戀的事件請大家開始去認識更多新的主體和事物。

今天非常非常的謝謝大家對於這事情的關心。告發團體公開指稱我「一犯再犯」「倡導不當行為」,殊不知,這正是為拓展台灣性言論自由所作的持續努力,我也會繼續做下去。相較之下,告發團體以嚴苛立法和提起法律告訴,來取代言論自由和理性辯論,正如當年戒嚴法和刑法一百條對思想言論和政治異議的箝制一樣。在此,我們不但需要為台灣的性言論自由「正名」,更需要提醒國人「正視」保守團體這種充滿霸氣的意識形態和舉動。面對告發事件所帶動的司法程序,本人堅持個人學術研究的工作和支援邊緣的運動立場不變,並且會更進一步聯合社運團體提出修法,以更理性開明的態度來面對性權的世紀。謝謝大家,也希望大家繼續的支持性言論自由的發展,我會努力把這場仗打好,謝謝大家!

王蘋-

何春蕤說完了她要講的話,現在該由她的律師做一點發言。有請王如玄律師。

王如玄-

剛剛王蘋提到,其實為了何春蕤這個事件,在4月份台北市律師公會就已經開過一次記者會座談會,那次我就準備了非常多的資料,如果當時有在場的人應該都還記得我講過,準備這麼多資料就是因為準備要當辯護律師,結果果真何春蕤就被告了,而我果真就要來當辯護律師。

其實剛才聽到何春蕤這麼興奮的談這些議題,還告訴我們有很多很多議題要打,要打憲法言論的自由、要打散播色情的議題等等。其實我還真的非常佩服她,從早上那麼早出發,從東京到台灣到台北,還能夠一直講,非常的不容易。也許很多人都沒有當過被告,其實當過被告的人的感受完全不同,因此我真的非常佩服她這麼有奮鬥精神。我自己也當過被告,也跟陳文茜一樣,是因為在電視上的言論就被當作被告,我自己本身雖然是律師,處理過這麼多案件,但是我還沒有真的去開庭當過被告,因為我的案子通常都是那種內亂外患、不用開庭就可以結案的,但是真的當被告,開庭的時候,那種心理的壓力其實真是蠻大的,有案在身,對日常生活也造成蠻大影響,這其實是一般沒有當過被告的人不能夠體認的。

我剛開始接到這個案子的時候,其實覺得有點殘忍,那個殘忍是因為我自己本身在婦女團體非常多年,我看到報紙上說:「婦女團體提出告訴」,我就覺得非常可怕。如果真是叫做婦女團體的話,我就很不能接受姐妹之間會用到刑事告訴的手段來處理這樣的議題,這其實是非常不能讓人想像的事情。這不只是刑事的責任一旦成立就有刑事前科的問題,就連要求中央大學不要再讓何老師任教,這也牽扯到她的工作權問題,大家知道工作權是一個人的基本生存權、退休金,這其實是非常現實、很務實的一個問題,可是我發現何老師都不擔心!身為她的律師,我一直都非常謹慎的處理這些問題,因為這真的是一個人基本的生存權的問題。做社會運動做到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我覺得跟美麗島有點像,那是讓我覺得非常匪夷所思的。

在法律上其實我剛剛有先提到,這是憲法層次的範圍,我們在處理這個問題的時候不是把它當成一般什麼色情、妨害風化的案子在做處理。憲法第11條規定「人民有言論、講學、著作和出版的自由」,我為什麼說這個案子是一個言論的問題呢?其實是因為這些團體放著坊間這麼多所謂色情的書刊、色情的海報都不去告,而是只告一個學術工作者,這就很有問題了。如果認真的去了解她們為什麼要告何老師,其實是積怨已久,真的是這樣,她們對何老師從「我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開始就已經非常非常的不爽了,然後累積到現在,抓到一個機會就爆發了。這個案子不是針對人獸交、動物戀的問題,那不是關鍵點,而是這些保守團體積怨很久,藉著這個機會來修理何老師,我真的覺得是這樣的一種狀態。所謂積怨已久,就是針對何老師所提出來的或是她的講學著作,所以的確是一個憲法層次的問題。我也想,在整個訴訟過程裏面,包括剛剛何老師所提到的是不是散佈、符不符合散佈的要件,我想都會在我們訴訟裡面做進一步比較細部的處理。

只有一點我要回應剛剛夏曉鵑老師提到的,就是獵殺女巫的說法。其實我以前對女巫是什麼也不太清楚,直到有一次我去上了一個節目,就是2100全民開講之類的,那時候我主張「通姦除罪化」,很多觀眾call in進來,然後就有女性觀眾打電話進來說:「那個王律師簡直是個巫婆!」我當場覺得很受傷,然後上完這個節目我就打電話給王蘋說,「我好難過喔,因為基本上我是站在女性的立場,然後被女性打電話進來說我是巫婆。」結果王蘋跟我講:「你要覺得很開心。」我就問她說「為什麼要覺得很開心?」她就說:「你知道什麼叫做巫婆嗎?」我就說,「巫婆不就是很可惡的人嗎?」她就說:「不,巫婆在古代叫做『有智慧的女人』,是有智慧的女人的另外一個稱呼。」我就說,「喔,這樣子,你怎麼不早點跟我講?要不然我就當場會反應說『謝謝』。」所以巫婆就是「有智慧的女人」的簡稱。我也非常高興,在這整個案子的過程裡,雖然有一些辛苦,可是我真的很想鼓勵何老師,「有智慧的女人」這句話奉送給你,巫婆讓你當,謝謝。

王蘋–

不好意思,因為時間真的有點倉促,因為媒體有趕稿的壓力,從昨天就不斷的反應說今天安排的時間為什麼這麼晚,為什麼不能等到明天?可是我們已經決定了,今天是一個接機的行動,很高興在這邊看到很久沒看到的朋友,我們先在這裡暫時說結束,謝謝大家的參加。我們在官司過程中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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