嫖客研究

【這是何春蕤2003年11月30日接受日日春關懷協會邀請在「嫖客座談」上談話的內容】

今天我被指定要談的是學術領域對嫖客的相關研究。這些研究的結果大部分是很枯燥的說法,但是好好想想嫖客研究,倒是可以給我們提供很多的啟發。首先我們要先想想︰什麼是研究?為什麼好端端的,學者會想要研究某個社會現象?或者政府單位為什麼會想要委託學者來研究某個現象?這些問題的答案就在於,19世紀因著工業革命而累積了很多年的西方社會大變革,使得整個社會結構都開始動盪,對於極力整合新興秩序的主導階級而言,整合不進來的東西就是社會問題,而社會科學的萌芽本來就是在這個前提之下先把某些現象視為「社會問題」然後再來研究。從這個出發點來做的研究基本上就會把要看的東西當成「問題」,這個研究角度當然也會影響到它看事情的考量和這種考量所能看得到的面向。更有很多時候,研究只是政策的先驅,是因為已經有了政策的雛形,要想用學術研究來作為支撐而已。因此大家可能不要把學術研究當成發現社會真相的途徑,因為大部分的研究──特別是對所謂「社會問題」的研究都是「創造」社會問題的,透過這些研究,某些現象就變成了問題了。

講到嫖客研究,過去中國文化認為性就是夫妻之間的「人之大倫」,性是倫常的一部份,是夫妻之間自然會發生的事情。另外,文人墨客或者富商巨賈等男性群體則常常用妓院作為聚集社交的場所,透過和妓女的互動來協商彼此的利益或交流。當性的各種表現和操作都是當代文化常規的時候,不會有人認為這些事情需要「研究」,嫖客或妓女也都不會被認為是有問題的人,而只是社會生活的一個層面。此外,大家相信夫妻之間的魚水之歡應該對雙方都是滿足的,如果還有男人在外撚花惹草,那一定是出於外面的女人引誘──直到現在,許多人都還以為女人穿著大膽、言行輕挑是男人性慾發作的原因,也因此看到這種女人就有狐狸精之說,而所有掃黃的舉動或者性工作研究也都是針對女性性工作者,而很少針對顧客。

西方最早的嫖客研究大約在1950年代開始,因為是由精神醫學的研究者來進行,因此在假設上就認定嫖妓的男性一定是有心理的問題,例如迷戀母親因而把母親神聖化,因此無法在正常的親密關係中和女人有性關係,連帶也把女人兩極化,不是聖女就是倡妓,而必須把性需求發洩在倡妓身上。

然而一旦不是由精神醫學來做研究時就有了另外一些不同的觀察。1970年代的研究(Winick & Kinsie)提醒不能單單研究嫖客而必須觀察較大的環境,例如掃黃的執法往往會影響到嫖客的到訪頻率,性工作的性質和意義也隨著社會環境而變化,這些因素都必須被考量。換句話說,嫖客不應該被孤立起來被當成特殊人種研究。

事實上,許多研究都顯示,和不買春的男人相比較,買春的男性並沒有顯示出任何不同的年齡、階層、職業、婚姻狀態上的特性。不過,由於我們文化對於親密關係賦予了許多義務和情感壓力,在親密關係中的性往往因為兩人的熟悉或權力關係或當下利害,而變成一個很微妙、很容易動怒、很容易被用來傷害或羞辱對方的手段,這些攪擾的因素反而阻礙了性愛的協商,許多人轉向買春其實是希望有一個暫時的出口,希望在不帶過度負擔之下能夠享受性的感受。

大部份嫖客研究還是把嫖客問題化,因此對於他們嫖妓的動機特別關注。例如McKeganey & Barnard的研究就列舉了嫖妓的五種動機:1. 有些人想要嘗試某些特定的性動作或服務,2. 有些人希望有許多不同(於配偶)的女人,3. 有些人則被某些身體特色所吸引,4. 有些人偏好無牽扯的性關係,5. 有些人喜歡禁忌的性所帶來的刺激(1996: 50-3)。Brewis & Linstead的嫖客動機清單則包含:尋找放鬆無負擔的休閒,尋找親密感覺,希望感覺自己有力強大,希望感覺自己被對方需要,希望感覺自己有吸引力或天賦異稟,尋找親密關係中無法滿足的性需要,或本身條件太差的補償(2000: 277)。Høigård and Finstad講的也是大同小異:特殊性服務,新的女人,不同與刺激的經驗,容易而且無責任,單方面滿足,隨時可有等等(1992: 92-7)。

這些研究則顯示,人們在性的經驗中並非單純的尋求簡單的、直線的生理慾望發洩,而是對於性活動要如何進行、有何內容、有何意義,往往都會有一些特定的、無可取代的深層需求。可惜的是,在此刻性污名的寒蟬效應之下,這些和性有關的複雜內涵都很難進行實際的了解,人們只看得到陽萎、早洩、不舉、強制、暴力、忿恨、買春,卻沒辦法認識性的幽微深遠,更無從知道性早已成為各種挫折、怨忿、羞辱、自責等等負面情緒的表達形式。從這個角度來看,今天日日春開始從嫖客的主體位置帶動嫖客發出聲音,這就是一個非常可貴的性工作研究和運動。

嫖客研究在過去十年有了很多成長。這主要是因為兩個重要原因,一個就是對於透過性來傳播的疾病有了更多的關切,HIV帶原和愛滋病的快速成長都使得政府單位更願意投入經費支持高危險群的嫖客研究,以便追查性活動者的相連關係;另外一個就是女性主義對於色情和性工作的強烈批判在遭遇到性工作者抗拒時,出於無法避開姊妹情誼的訴求而轉向對嫖客的譴責,這種關切不但在政策上支持罰嫖不罰娼,也在研究上支持對於嫖客的研究。比較令人憂心的是,從這兩種出發點來做的嫖客研究由於都包含了某種問題化或著先入為主的立場,因此也往往會對嫖客形成一些新的成見。

我們期待更多嫖客的聲音、更多嫖客的感受交流,好讓我們破除此刻只有成見橫流的嫖客印象。而目前網路的匿名性已經給了我們一個管道說出個人的經驗和想法(例如大陸網路上出現的〈一個碩士嫖客的自白〉),這些聲音應該可以幫助我們更加認識嫖客,認識性工作,也認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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