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何春蕤2008年4月9日在國家教育研究院籌備處豐原院區做的一場演講的實錄】
主持人：大家好，今天非常高興能邀請到何春蕤教授本尊來跟我們談「面對色情」這樣的一個主題。何老師不只是學術上有很豐厚的經歷，令我敬佩的是，她在語言教育博士之後又去拿到另一個文學的博士學位，在她豐厚的學術基礎下擔任了很多相關的職務，尤其中央大學的性／別研究室在何老師的推動下，雖然沒有固定的經費人力，但是卻有很豐富的成果。過去常常看到這些成果，我一直以為是正式的編制，現在才知道原來是何老師的熱誠才有這麼多的成果。除此之外，何老師也曾擔任中央大學英美文學系的主任和所長，在這些學術研究之外，最讓我佩服的是何老師的行動力。在場的各位老師如果接觸過性別的相關領域，應該就可以了解，其實何老師不只在校園之內有成果，何老師也很著重社會上的性別運動，很有貢獻。要介紹何老師，在時間上可能要花很多，我想還是把時間交給何老師，讓我們熱烈掌聲歡迎她。
何老師：今天的講題是「面對色情」。那讓我們先來看看國家的法律是怎麼看待色情的，因為這些法律的規範事實上直接影響了我們很多人看待色情的態度。
法律簡化也醜化了色情
刑法第234條：「Ⅰ，意圖供人觀賞，公然為猥褻之行為者，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三千元以下罰金。Ⅱ，意圖營利犯前項之罪者，處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科或併科一萬元以下罰金。」原先立法時這個法條針對的是商業的脫衣舞或色情表演，只要出演被抓就要被罰。不過，現在在我們這個網路流行「視訊」和「裸聊」的年代，這個法條目前是直接被運用到所有在網路上非營利而進行這類互動的個別網民身上。換句話說，就法律來看，即使是兩個網友自願相互看看彼此裸露的身體，她們都是意圖「供人觀賞」，都是公然猥褻，也都觸犯了這個法條。有時候台灣的網路警察還會用釣魚方式誘惑網民在MSN上視訊裸聊，然後移送法辦呢。
另外，刑法第235條說：「Ⅰ，散佈、播送或販賣猥褻之文字、圖畫、聲音、影像或其他物品，或公然陳列，或以他法供人觀覽、聽聞者，處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科或併科三萬元以下罰金。Ⅱ，意圖散佈、播送、販賣而製造、持有前項文字、圖畫、聲音、影像及其附著物或其他物品者，亦同。Ⅲ，前二項之文字、圖畫、聲音或影像之附著物及物品，不問屬於犯人與否，沒收之。」這個法條原本針對的是流通與製造色情影音文字產品的產業，例如印刷以及販賣黃色小說、A片等等，想要用這個方法從源頭枯竭色情的生產流通，不讓大眾有機會接近並使用色情。可是，當代電腦網路與數位攝影等等科技的快速發展和大幅降價，都使得色情的生產和流通越來越個人化和非營利化，例如網路個人相簿、色情圖像分享、色情經驗探詢、文字調情挑逗、色情網址寄送、色情產品網拍或二手交換等等，這些深具回收精神以及發展友誼的交流交換，目前都被納入刑法235條起訴。
以上兩個法條雖然認定色情是非法物品，但是從來沒明確定義什麼才是色情，執法時曾形成很多爭議，於是大法官會議在1996年釋字第 407 號解釋中說明：「 猥褻出版品，乃指一切在客觀上，足以刺激或滿足性慾，並引起普通一般人羞恥或厭惡感而侵害性的道德感情，有礙於社會風化之出版品而言。又有關風化之觀念，常隨社會發展、風俗變異而有所不同，主管機關所為釋示，自不能一成不變，應基於尊重憲法保障人民言論出版自由之本旨，兼顧善良風俗及青少年身心健康之維護，隨時檢討改進。」就大法官會議而言，猥褻出版品有兩個要件，一是刺激滿足性慾，二是引人羞恥厭惡、侵害道德、妨害風化。聽起來好像很容易確定吧，其實不然。
此刻資本主義商品文化中已處處可見情慾挑逗，例如最近藝人徐乃麟做了一個廣告，畫面上說「硬、長、久」，你以為他在賣壯陽廣告吧！不，他是賣生髮產品！說是能讓頭髮硬、長、久（眾笑）。這個廣告就很有意思啦，它利用的就是大家對於性的聯想，吸引你們的注意力。當越來越多商品都使用挑逗情慾來賣日常用品，那麼大法官說色情的定義是刺激滿足性慾可就越來越沒有辨識的能力了，因為有太多東西可以說是刺激滿足性慾了。因此，現在反而越來越用後半部的「羞恥厭惡、侵害道德」來凸顯並且禁止那些逐漸浮現的非主流口味或低俗風格的情色材料。換句話說，本來只要是暴露的、勾動性慾的都叫做「色情」，可是現在處處都有暴露、勾動性慾的東西，因此就只好提高色情的門檻，只有某些非主流的──例如同志性愛，或者比較低俗的──例如製作粗陋缺乏美感的，這些才被當成色情來送辦。這也就使得色情變成一個具有階級歧視意味的東西了。
另外，大法官有關風化觀念的解釋聽起來開明，好像有注意到歷史文化的變遷，不過檢警實務卻仍然以善良風俗和青少年身心健康為抓人的底線。2003年台北同志書店「晶晶書庫」被搜索的案例顯示，情色文化的變遷可能使得一般民眾對於異性戀的情色圖像逐漸包容，但是對同性的情慾圖像還是容易感覺是猥褻。既存的性無知和性歧視仍然嚴重影響猥褻的判定。
大法官會議2006年還有一個新的、針對晶晶書庫案件的釋憲，就是釋字第617 號解釋：「刑法第235條規定所稱猥褻之資訊、物品，其中『猥褻』雖屬評價性之不確定法律概念，然所謂猥褻，指客觀上足以刺激或滿足性慾，其內容可與性器官、性行為及性文化之描繪與論述聯結，且須以引起普通一般人羞恥或厭惡感而侵害性的道德感情，有礙於社會風化者為限（本院釋字第407號解釋參照），其意義並非一般人難以理解，且為受規範者所得預見，並可經由司法審查加以確認，與法律明確性原則尚無違背。……另基於對少數性文化族群依其性道德感情與對性風化認知而形諸為性言論表現或性資訊流通者之保障，故以刑罰處罰之範圍，應以維護社會多數共通之性價值秩序所必要者為限……係指對含有暴力、性虐待或人獸性交等而無藝術性、醫學性或教育性價值之猥褻資訊、物品為傳布，或對其他足以刺激或滿足性慾，而令一般人感覺不堪呈現於眾或不能忍受而排拒之猥褻資訊、物品，未採取適當之安全隔絕措施（例如附加封套、警告標示或限於依法令特定之場所等）而為傳布，使一般人得以見聞之行為…..」
在這個新的詮釋中，大法官會議認定猥褻是不言而自明的大眾共識，拒絕把性觀念上的差異引入猥褻，而且色情材料被全面認定為不良物品，必須以封套或警告標示隔絕擴散。從那一刻起，書店裡面最常有青少女站著閱讀的那些言情小說和漫畫都被包起來了，再也不能免費閱讀了。這個釋憲也進一步明確的認定愉虐戀與人獸交的題材不論脈絡都是猥褻，就是直接觸法，立刻送辦。從這個角度來說，大法官這個第二次針對色情的釋憲並沒有更為開放，反而用很明確的定位，把一些當代越來越普遍的情色材料直接定為猥褻。更嚴重的是，面對相關兒少執法的嚴厲獎懲制度，執法的基層員警寧可錯殺一百也不可放走一人，結果凡是和性有關的東西都被當成性交易或色情，一律被視為觸法，先移送再說。
從這些法律和釋憲來看，台灣對於色情還是蠻堅壁清野的，即使是成年人，也被限制不得接近、不得生產、不得流通這些材料。這也嚴重的限制了成人的資訊自由、言論自由。
以上就是台灣撲殺色情、對性主體形成嚴重壓迫的法條和大法官的詮釋。今天我不想消極地辯論什麼是色情，什麼不是色情。2003年我在打動物戀網頁連結官司的時候就覺得那樣的思考和辯論很侷限，好像總是要在某個地方設一條明確的線：這邊就不是色情，可以流通持有，那邊就是色情，就是違法要被抓被關被罰款。而畫線的人從來不是那些使用或流通或持有色情的人，也沒有考量後者的看法；相反的，威權反而可以依著當下的政治需求，任意的把分野畫在侵犯個人言論自由、扼殺另類文化的點上。
今天我真正想講的，也是我過去十幾年不斷努力做的，就是更積極地說明色情的必要性、色情的價值、色情的有用性。
我認為大家之所以對上述剝奪言論自由的法條一直沒有加以反抗或者總是覺得無力反抗，主要就是因為我們的社會一直把色情描繪為無用而有害的東西，把性污名的陰影強加在情慾材料和資訊上。長此以往，我們根本就想不到足夠的正面說法來說色情，也因此，我們好像很難捍衛自己的色情自由權。面對這個困局，我們必須換個角度來思考色情，我們需要開始生產正面看待色情的言論和研究。
雖然我定義色情好像有保留，不過有一件事情得說一下。如果所謂色情（大法官所說的猥褻）就是「客觀上足以刺激或滿足性慾，其內容可與性器官、性行為及性文化之描繪與論述聯結」，那麼，色情其實並不侷限於坊間商業管道中陳設播放或販賣租借的露骨書籍影像影片甚至表演。事實上，各種在日常生活中處處發生的挑逗調情、話語互動、清涼暴露、鮮活描述、廣告宣傳、清涼穿著、身體接觸，甚至新聞報導、通俗歌曲、雙關話語、笑話語誤、意義延伸，都可能刺激或滿足性慾，都可能連結到性器官、性行為、及性文化的聯想，使人「臉紅心跳」，遐想無窮。這麼說來，近年來，兒少婦女團體積極推動立法，想要杜絕各種調情和黃色笑話、清涼照片或穿著（如檳榔西施）、媒體的聳動寫實報導、挑逗型的廣告或表演、網路上的性邀約或經驗自述等等，雖說其中有維護女性尊嚴、杜絕性騷擾的因素，可是另一個重要的動力，必然也包括了對性的擴散和公開、對性的直接和露骨感到憂心不安，也就是對於性資訊和性活動的民主化、公共化，感到憂心。這樣的憂心我可以理解，但是這些團體接著便推動新的立法，嚴重緊縮言論和資訊的空間，扼殺一切包含情慾訊息的展現和互動，這我就覺得過分了。
平心而論，這些被法律和輿論緊迫追殺的猥褻色情，對個人人生和社會文化而言，有其絕對的必要性。
色情幫助主體掌握自我身體慾望
色情的必要性，首要在於它可以積極的滋養個人的慾望，提供多樣的素材和情慾腳本，使得我們的想像和慾望、身體和情慾都因為色情所發動的演練而形成活絡的能量。這樣的動員和串連，流暢和敘事，不但活絡了主體的想像和慾望，也給予這些能量更多可能的具體內涵和流動軌跡，使得主體得以充分的掌握並經營這些渴望，也更能有效的尋求滿足。
各位不要輕看這個要點：慾望、渴望都是非常積極的力量，它們使得個人的能量有具體的方向，有渴求的目標，也因而有動力找尋滿足的方式。這種專注的聚焦、這種能量的灌注、這種對於滿足的渴求都可以拓展個人能量幅度，它使得個體充滿好奇，伺機而動，靈活生動，也因為這樣的追求而擴大能量，更可以被導向我們覺得很重要的其他目標或活動。能量的累積操練是需要經驗的，需要開拓的，可是總體上來說，我們卻活在一個持續否定慾望和渴望的社會中，這個社會希望我們最好前瞻後顧，膽怯保守，沒有能量或膽量投注在那些不是生產體制所需的方面，這樣才能養成社會所需要的退縮順服人格。即使現在台灣工業升級，比較需要有創意（就是不按牌理思考）、主動（就是伺機而動超越框架）的人，各種社會壓抑還是很強，總是讓慚愧和羞恥伴隨著任何的慾望和滿足，好像人要是慾望波動，得到滿足，就必須覺得羞恥罪惡似的。
1994年我寫《豪爽女人》的時候就看到，這個社會的性別調教使得女人懼怕自己的渴望，對慾望感到罪惡感和羞恥，也害怕別人的慾望，總覺得對方要佔便宜，終於養成許多無力無欲、收斂壓抑的女人。對比之下，許多男人上樹爬牆，靈活矯捷，偷窺斜視，細心觀察，時時追求接觸很難看到的裸露女體，形成極大的動能和無比的好奇，對他們日後的能量和膽識都有助益。值得注意的是，很多在情慾上面開放而經驗很多的女人也能達到同樣的毫無所懼，成熟世故，可見得無力無欲、收斂壓抑並不是女人的宿命。
不管男人或女人，同性戀或異性戀，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有些文字，有些圖像，有些場景，有些聲音，有些動作，有些部位，有些劇情，就是莫名其妙地有能力發動我們的想像，有能力具象化／具體化我們的慾望，也積累構成我們的情慾口味和軌跡，並且和後來的經驗和感受形成各種不同的接合。這之中當然有著很複雜的成因，有其社會、家庭、個人的脈絡和動力，但是也可能有許多偶然的成份，在因緣際會中形成很複雜的狀態，甚至連帶著──也替代了──許多和性沒有關連的慾望、權力、感情、動能。色情則提供了很多樣的故事角色情節場景，讓這些莫名的、片段的記憶和衝動得以座落組成某種敘事和情境，形成個人情慾得以發動、個人想像得以延伸、因而追求到情慾滿足的經驗。這個過程正是性研究學者關注的場域，也很值得我們個人多多自我反思觀察，以了解自己的人生經驗，也了解這個社會的各種操作力量。
和大法官所想像不一樣的是，這種能夠勾動且滿足情慾的場景文字描述圖像，之所以能夠動員我們的慾望，並不是因為色情有什麼特殊的能力可以單向主導、掌控我們的生命。相反的，很多色情材料是我們看了覺得沒反應或者很討厭的，另外的一些場景文字圖像不見得是色情，卻令我們遐想無窮，慾望奔騰。換句話說，動員能量的關鍵不是色情與否，而是我們原先就已經潛存的慾望，這個慾望的能量可能是「性」的，可能是別的但是用「性」來表達，藉著色情所具象的幻想和慾望迴路來攀升滿足，而這些慾望能量的操練動員則進一步提供機會，幫助主體對自身發展更自在更有效率的掌握。
面對這些沛然莫之能禦／馭的能量，刑法如此嚴厲禁絕色情，這豈不是剝奪我們充實幻想、活絡情慾、強化主體的材料？這就好像我們在威權的國家裡渴望自由的思想，國家卻禁掉政治異議的刊物出版，禁掉同性戀的言論和呈現，懲罰製作和散播這些刊物的人──這些措施都在企圖枯竭那些幫助我們操練能量、形塑慾望的重要管道。因此，就算為了我們自己個人的權益，也應該反對禁絕色情；就算你不需要色情，你也需要為別人的人生選擇而戰。
色情提供情慾滿足心靈健康
色情除了可以調教我們的慾望之外，非常重要的一個好處就是讓我們有情慾滿足的豐盛經驗。它不但讓我們驚異的發現，原來快樂爽快可以到達那樣的層次，原來自己竟然有著那樣的愉悅能量，也因此讓自己經歷快樂和快樂所帶來的滿足感受，身心平衡。無數人的經驗都告訴我們，性的慾望高潮滿足是一種欲仙欲死的狀態，是一種可以讓你進入身心平衡狀態的活動。這樣的滿足，老實說，不是日常生活裡其他活動可能提供的，但是卻是色情可以具體幫助我們的，也是色情可以豐富的。它是一種很不一樣的滿足，在能量上是一種全然繃緊、全然攀高、全然飛騰的狀態。人的能量能在短短的時間中從低到高到更高，最終掏空身體的感覺，這樣的經驗使得你的能量幅度更大更靈活，使你的身心經歷這樣高低起伏轉折。如果有伴進行，那就更複雜了，兩人的協商、合力、互動、服務、享受服務，都引動生命中的許許多多平常不會動員的感覺、情感和肌肉，真的是遠遠超過一般人想像的滿足肉慾而已。不管如何，色情都可能幫助這個過程，也幫助我們達到圓滿的經驗。
有些朋友可能會說，「我不要這樣的滿足，就讓我低慾望、無慾望吧，不是所有的人都對性有那樣的興趣。」好啊，可以啊，那麼你既然無慾低慾，就應該也會無慾則剛，不必對別人滿足自己的慾望那麼介意吧！反正你不要啊！那麼你應該不會剝奪別人的色情吧。可是我們在台灣看到的是，有些這樣的人竟然會積極去立法，要別人按照他們的無慾低慾生活價值觀而過活，要政府禁絕色情，這個我就覺得很有問題了。
我剛才說了經歷情慾滿足的感覺對於人生非常重要，但是在這方面還有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我們大部分人會在愉悅之後感覺到罪惡或羞恥或甚至自責，因此總是把色情品藏起來，要是被人發現就覺得很羞恥見不得人。我們以為這是因為性就是令人羞恥罪惡的事情，認為有慾望和渴求就是應該自責的，認為色情就是壞東西，可是我們真的應該好好想想，這些譴責的力量是哪裡來的？老實說，多半是來自我們內化了的社會價值，這些價值構成了我們心裡的「超我」（super-ego），這個長年內化的「戒慾論」則總是讓我們覺得要是爽了就得付出某種社會代價。
但是，為什麼愉悅就「必須」付上深刻的代價？為什麼愉悅可能帶來的快樂「必須」連帶嚴重的後果？為什麼各式各樣的「剝奪」總是生活的主軸？滿足有什麼不好？爽有什麼不好？這樣讓個人覺得滿足而飛升的感覺為什麼不可以繼續調教深化，讓它更豐盛、更有建設性？為什麼總是用各式各樣的限制警語，讓人爽的時候有顧忌，爽之之後很難過？難道有點滿足的經驗不行嗎？為什麼要剝奪我們尋求快樂的途徑？
我們的社會總是說最好不要「過分」耽溺情色，但是在實際執行上、在對兒少的潛移默化中，卻是醜化性，醜化情慾的追求，醜化對性的興趣，把性打到私密的羞恥空間裡。例如當兒少對性有興趣，立刻就會引發緊張監督；當兒少觀看色情，立刻就被當作偏差。並且根本嚴厲緊縮色情材料，動不動就說色情是猥褻墮落敗壞犯罪。情慾總是要連結莊嚴的或昇華的社會目的，根本就不給人們自在的純情慾空間，這說明我們活在一個從小就培養人們反慾反性的社會中，而社會反慾反性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創造一個吃人禮教的文明，是為了創造威權人格以服務法西斯政權，是為了把能量投入資本主義生產形成更多剝削，是為了創造自我規訓、自我侷限的人，是鞏固對性異己的壓迫──這些都是各代的性理論家曾經嘗試提供的答案。
色情促進開闊人格尊重異己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說明色情對人生的重要性。各位可能還很年輕，情慾能量充沛，情慾隨時說來就來，不過老實說，年紀越大或者人格越保守的人，若是還想維持活躍的情慾動能，維持滿足的情慾生活，或者還想討好愛人、服務愛人，那就非靠色情不行，否則就真的是死水一攤。在這種時刻，只有色情才能提供腳本、劇情、角色、場景、想像、刺激，來讓你的情慾活躍起來，讓你意識到你的情慾生命尚未結束。
一般人總認為色情會帶壞小孩，所以主張禁絕。他們沒有覺悟的是，真正需要色情的人反而是自己，是我們這些註定了慾望會隨年齡遞減的成年人。捍衛色情，因此對成年人來說，就是捍衛自己的慾望生活能繼續存活，也就是拒絕沈寂、拒絕熄滅、拒絕呆滯，也就是擁抱狂想、擁抱激情、擁抱生命。
從反向來說，我們這個反慾反性的文化最嚴重的後果就是扭曲人格，培養出無數怯懦但是又自命道德清高的人。換句話說，我並不同意保守人士所言，色情會敗壞靈魂，放縱肉慾；相反的，我想說，對色情的堅壁清野，從來就無法養成開闊的心胸，平實自在的態度。恰恰只有色情才提供了機會，讓我們學習認識情慾的多元，尊重情慾的差異，也因而學習平實的對待他人的情慾表現，更學習平實的處理自己的情慾需求。面對充沛的色情，還能夠自在平實，才正反映了成熟的人格，穩定的情緒，而這些都不是一個反性反色情的文化能夠養成的。
老實說，有慾但是壓抑自責，長久形成反慾，這才形成了我們常常看到的矛盾人格：一方面知道自己的慾望在升起，另方面則極力打擊這個慾望。中古世紀修道士們每日用帶著倒鉤的藤條抽打自己，就是這種心態的具體表現，越是抽打，反而越顯出其中無力的掙扎。我們這個年代則有很多人，會在看到別人的慾望升起時，急忙趕去潑水打壓，不願以此對照出自己的慾望狀態，也不願自己被提醒那可能的飛升，只能想到那可怕和那羞恥。她們不會積極主導地發展自己的慾望，反而只能斥責別人，羞辱別人，或者甚至積極推動立法，以便壓抑別人的情慾；她們因為害怕，反而在內心築起防禦的高牆，高度警戒，看到就撲殺。這樣的怯懦權威人格，正是社會道德正義之士的真面目。反慾反性的養育，就像黃帝的孫子鯀當年治水時的防堵政策一樣，只會創造一個個潰決的堤防或是枯乾的焦土，還得他的兒子大禹治水，才使得風調雨順，養成健康的土地。
反慾反性的人總是說孩子們缺少知識、缺少判斷力、缺少自制，因此需要淨化社會空間，以便保護她們。我卻說，如果孩子缺少知識、缺少判斷力、缺少自制，那正反映了成年人施展權力的效應：是成年人管制了知識，管制了自主，管制了探索，才使得孩子們落入無力無知無胸襟的境界。面對這樣的惡果，我們還要繼續禁絕色情、禁絕青少年探索性、禁絕青少年接觸性、禁絕青少年累積性的經驗嗎？我們還要害她們到幾時？
讓我說得更根本一點。我批判這些大家都覺得毫無問題的信念，主要是要批判這些信念所構成的社會空間、社會價值、性觀念、以及養成個人的心胸態度。狹隘、封閉、畏懼，從來就養不成開闊大度的人格。大家若是要講人格教育、人權教育、全人教育，就請從開放性資訊、多元性觀念開始做起。
好，前情提要一下。剛才我已經講了三點，來說明色情對人格養成過程的必要性：第一，色情滋養調教豐沛我們的慾望；第二，色情提供我們情慾具體的形態，以便達到滿足的經驗；第三，色情教育我們坦誠地面對慾望的不同形式，學習掌握自己的慾望，因而漸次養成平實健康開明的人格。從這些角度來看，色情當然是教育的一環，因為它可以調教個人掌握自我，享受愉悅，更學會尊重。人們聽到色情和性教育就說，不可能，怎能讓色情來作性教育？可是我認為，禁絕色情，才是最糟糕的性教育，因為它教孩子恐懼、狹隘、封閉、排它。色情對於性教育而言，倒不只是教技巧，不只是教角色，不只是教劇情，也不僅止於教想像；真正重要的，是透過開闊的態度來學習平實，學習尊重，學習想像，學習謙虛，學習平等，學習自由，更學習面對社會文化和情慾的多元現實。如果在其中還順便得到一些愉悅，那只是重要的附帶贈品而已。
晚期現代激化情慾爭戰
我剛才講到了我們的社會是個反慾反性的社會，現在更雪上加霜的是，這個社會還進入了晚期現代，因此同時還出現了另外一些特性，使得情慾的空間更為扭曲，更為狹隘，也使得我們對色情有了一些更重要的意義和需求。簡單說，我們此刻面對的是一個充滿深層焦慮的世界，各種風險和不確定都隨著全球化而無遠弗屆的擴散開來，這對情慾能量和得到滿足而言，是個非常嚴重的打擊。還沒獨立謀生的年輕人可能還沒有真正面對生活的壓力，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不過，等著看！你周圍的人的情慾枯萎，你自己的情慾枯萎，可能很快就會成為現實，在那個時刻，還得靠色情來復甦你的情慾呢！
這個晚期現代新時代的第一個特性就是風險升高，原本對於未來樂觀、有把握，現在越來越不敢確定。就算你穩住你身邊的情勢，周圍還可能有很多變數，颱風地震股災911黑心食物SARS，都可能在一夜之間莫名其妙的改變你的世界，經濟的全球化、和全球的氣候暖化更使得任何地方的災難都可以形成蝴蝶效應，全球跟著震盪。這些風險此刻也隨著媒體的普及報導而不斷衝擊人們的現實感，很容易就形成焦慮憂心無力感的情緒。各位看看憂鬱症的普及數據就知道，很多人已經進入了莫名的焦慮，而且無力掌握情緒，這種憂心和前瞻後顧，也使得需要全面放鬆自我才能充分享受情慾，成為越來越難的事情。各種助興的情趣產品和情慾藥品如威而剛的出現，正反映了這個趨勢。
這個時代的第二個特性就是，就算你穩住工作和生活，但是工作強度極度的升高也使得人們極度疲憊，無法提起精神來經營情慾滿足的活動。全球化經濟的特性之一就是工作的不穩定和競爭性的提高，隨著資本利潤流動的企業、投資、工作都不再是個人可以預測或掌握的事情，鐵飯碗不再，終生可倚靠的出路逐漸消失，競爭的對手不再是周圍同一社群的人，而擴大到全球各地的人，物價的高漲、能源的短缺，樣樣都在創造眼前許多人的經濟困窘和兼差的必要。這些因素也會增加個人的憂心，腐蝕他們尋求愉悅的能力和動機，無性夫妻、無性年代的出現，就是徵兆之一。也唯有色情的多樣鮮活故事角色劇情，才可能暫時有效的趕走這些煩惱，提供一些愉悅的機會。
第三個時代特性就是雪上加霜：我們雖然裝備不佳，身心不穩，但是卻面對了一個處處把情慾當成買賣媒介的文化裡。我們眼裡、耳裡看到聽到的都是挑逗情慾的圖像和聲音，看看目前流行的水蛇般舞姿，看看麥克傑克森（Michael Jackson）唱歌時手會放在哪裡，就知道凸顯身體情慾的年代已經到了。性、情慾、身體，成了最重要的促銷工具，構成了評估親密關係的重要元素，更是個人自我呈現的核心成份。在這樣的年代還封殺色情，簡直就是最大的偽善！有趣的是，越是相信一夫一妻白首到老而且還希望有豐盛的性生活來維繫情感，這種人就越需要大量的、不同的色情，以便維持情慾的能量，維持愛戀的關係。連吃飯你都需要常常換口味，為何遇到了性，就要扼殺色情材料，期待所有人跟著同一公式走？
現在我們進入了一個極度精神分裂的狀態，一方面因為整個社會的性壓抑，先天沒有調教出足夠的情慾精力和想像，另方面在這個高度商品化的社會裡卻不斷接受到情慾訊息的衝擊和挑逗。在這種矛盾的情況下，也難怪人們越來越需要尋找各種被當成「變態」的助興嘗鮮方式，因為唯有開發自己潛在的偏好口味與能量，才可能維繫經營自己的情慾生活。事實上，在這個情慾越來越重口味的年代，也唯有「變態」的新奇、特殊、禁忌，才能克服陳舊的壓抑，讓情慾得到一些火花，而色情則是提供這些資源、激勵這些活力的首要管道。
快速變化的色情現實
好，講到色情，最常聽到的女性主義批判話語就是：「色情剝削從業者，色情物化女性，色情窄化情慾的迴路」等等。不過當代社會還有三個特性必須一提，這三個特性已經徹底的改變了色情的生產和意義，也使得女性主義的這些批判一一落空。
第一就是科技的發展已經革命性地改變了色情的生產和流通。輕鬆方便的數位相機、照相手機、無遠弗屆的網路、新興的網路拍賣購物，都容許個人以「素人」的姿態呈現自己的性感並與人分享影像，也使得個人得以自己掌握色情的生產和流通，不再倚賴性產業或其他第三者。現在主體也越來越有管道進行自主的情慾協商和交流，交換色情漫畫、看過的光碟，裸聊、視訊、網路照相簿，處處都可以很方便的展現自己的情色口味，也同時生產新的色情材料。在這個自主生產、自主流通的脈絡中，「色情產業剝削女性」的說法顯然越來越說不通。
科技或許提供了硬體和裝備，使得個人可以獨立製作色情與人交換，可是人們為什麼會有動機要拍自己色情的影像呢？這裡就牽涉到當代文化的第二個重要發展，也就是個性化、做自己、自戀的文化，以及以身體為主要操作素材的文化，同時興起，帶動了人們以自拍或其他方式來展現身體，表達自我。剛才說的新興科技，提供了各種管道，鼓勵「做自己」、「獨特性」、「自戀」、「呈現自我」的新美學。自拍和自我呈現當然並不會止於一般日常生活的圖像，個體渴望嘗試新的自我形象、渴望掌握自己的魅力、渴望也能擠身影像世界等等等等，都會促使主體越界，邁向實驗身體情慾的挑逗和戲耍，她們的影像生產也就逐步貼近了色情。畢竟，在今日的慾望通俗文化中，表現性感也是「做自己」的一個重要部份，看看今日年輕女性充滿性感的熱舞身段就知道了。如果說性感是當代女性很重要的自我呈現模式，許多女性在新的自我欣賞的美學中找到自信和力量，更積極選擇自己生產情色圖像，以此操弄別人的目光、欣賞、崇拜、迷戀，那麼「色情物化女性」的說法還能有什麼基礎呢？
女性主義因為只看「性別」，因此總是把色情材料看成是男性佔有女性，可是任何對於色情有比較廣泛觀影經驗的人都知道，色情不都相關男女，也不都相關男佔有女。事實上，即使在色情產業裡，色情的題材和呈現是非常多樣的，這也反映了色情消費者口味上的多樣。由於網路的發展，各種不同「性口味」的主體終於有了尋求同好的管道，各種性癖好的小群體過去受限於結識的管道，往往覺得德孤無鄰，現在則透過網路找到同好，發展同好，交流學習，他們的性表達和性文化則在露骨的情色中得到多元的發展，形成新的色情生產，並且積極而廣泛的交換。女性主義在批判色情窄化情慾迴路時，其實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層面的色情意義，她們只用最簡單的性別權力分析來看所有的色情，因此也讀不出許多色情內涵的複雜可能，更想不到不同主體對於色情內容的挪用和重新創造。這種小群聚的新色情生產和流通，是女性主義「色情剝削」的說法完全搭不上的。
然而這三個當今色情的特性卻都被我們偉大的婦女團體所推動設置的兒少法和兒福法、以及擴大執法的刑法234、235條所扼殺了。所有的情慾呈現、探索、交流，都被當成猥褻，被當成不良資訊，以保護兒少之名，被法律追殺消滅。色情材料對青少年身心真的那麼「有害」嗎？我倒覺得目前官方對色情材料的全力取締才是對青少年身心大大有害的。
正面務實的面對色情
讓我們先認定一個事實：色情材料是一定會存在的。
人類的情慾需求總會製造出各種各樣的表達形式。依著他們口味的不同，有人要浪漫的愛情故事，有人要激情的做愛場面；依著他們情慾匱乏的程度不同，有人沒有耐心優閒追隨冗長的追逐遊戲，有人不滿足於赤身肉搏的淋漓演出。對於一個多元民主的社會而言，平等呈現各種情慾模式，自在面對不同的情慾口味，才是對青少年最健康的情慾政策。這也是民主教育的開端──尊重差異。
可是，當官方致力於取締一切色情材料，把色情材料視為洪水猛獸時，這個健康的教育機會就喪失了。因為官方的強力取締使得色情工業疲於逃避而無力提昇生產環境與投資條件，也使得生產者只有力量複製既存的、偏重主流性／別觀點的、粗劣的色情材料，來滿足青少年必有的情慾需求。而且，查禁往往使得色情材料更加吸引青少年，更強化色情材料對他們心理的影響。這種政策的後果對青少年的身心發展殘害甚大。
我們可以反過來想，如果官方善意看待色情材料及其生產，這種態度不但會使色情的生產逐步正常化，也可以吸引更多優秀人才投入生產更細緻、更多樣的色情材料，沖淡原本被粗劣產品壟斷的色情文化市場。這種面對色情的政策豈不對青少年更為有利？
另外，由於色情被視為違禁品，青少年在閱讀或觀賞之時多半心存忐忑或焦慮恐懼，之後則往往罪惡感深重；這種不必要的壓力，對青少年的身心發展形成極大的挫折，人格成長也因而怯懦或神經質。而且，男性青少年總會有管道在查禁聲中弄到色情材料，青少女則很難有此出路，這種性別不平等的資源分配將持續惡化女性在情慾中的弱勢與無知，妨礙她們建立身體的自主權。可是，如果官方以正面積極的態度面對色情材料，不在這些作品上大加負面色彩，反而鼓勵優良色情產品的生產和消費；那麼，青少年才可能自在地面對自己的情慾需要，從而理性挑選自己喜歡的色情材料，練習成熟地處理和他人的親密關係。
匱乏是生活文化品質粗劣的主要原因。官方對人民的情慾需求若是一味以取締和查禁為主，那麼便只會製造更大的匱乏和更粗劣的情慾文化。目前官方以分級的方式處理，不過，這種策略只是消極的隔絕青少年和色情接觸的機會，並不會有效，畢竟，分級還是一種檢查制度，還是以國家暴力來區分高下，還是會容許年齡歧視對青少年形成年齡統治。以目前情慾弱勢人口（女人、老人、青少年、同性戀等）而論，分級是不會改變他們的情慾命運的；唯有更開放的情慾尺度才可能創造更多樣的、更合乎不同需求的色情材料。
說到了這裡，我必須回到原來的出發點。色情對人生的健康和幸福，對慾望的調教和滿足，對人格的培養和模塑，都有著不可或缺的正面功效。相對而言，對於色情的高度警覺和禁制，已經產生了大量無力掌握自己的慾望，無力追求滿足或給他人滿足的人格，這樣的社會文化危機，我們能不面對嗎？
封建帝制專制王朝曾以禁書（焚書）、下獄（文字獄）、屠殺（處死）、污名等手段來禁止表達自由、思想言論自由。但是即使到今日，現代國家與社會主流權力仍然採取查禁的手段來壓制音樂、影像、圖片、文字等等，這是因為我們的社會仍然處於權力壓迫的狀態。和過去歷史的壓迫者一樣，今日的性壓迫者仍然卑劣地以暴力來壓制沒有傷害任何人、只帶給人們歡愉的色情。
幾乎每天都有人因為各種反性、反色情的法條而被抓，一個個善良的靈魂因此受盡羞辱和折磨，誰說廢除這些惡法不是迫在眉睫的工作？
問答時間
學員：這是我在教學現場上遇到的問題，我有學生說想去拍A片，而且是上課的時候。其實我很認同今天的演講，可是從國民教育的角度，我們要怎麼回應這個問題？當下我是有回應啦，但是我覺得我的回應不恰當。如果是老師你，假設你是國中老師，而學生是國三女生，可能是說著玩吧或是怎樣，我常聽到她說這種話，有時候在上課的時候，大家就笑起來。
何老師：通常大家都會笑，因為沒聽過這麼偉大的志願。我在班上也會聽到各式各樣的講法，我會回應問為什麼？就像有人說他要當總統、要當老師、要當老闆、要當歌手，我也會問為什麼？然後問他有甚麼準備？你知道這個行業是怎樣嗎？如果不知道，那我們開始研究，開始讀書收集資料。志願人人都可以有，孔夫子說：「盍各言爾志？」大家就講講自己的志願有甚麼了不起？老師不要太快去抹殺她，相反的，要讓她往落實的方向去想她的志向。問自己：為什麼我會想要做這一行？這一行需要什麼技能？我要怎樣去達成？做甚麼樣的準備？從甚麼地方開始？我們面對的其實不是一個人要拍A片，我們面對的是有個人講到大家不太受歡迎的議題，而這是個很重要的教育機會。如果有人講出一個不受大家歡迎的意見，我們用甚麼態度來面對？各位注意，如果我們馬上責備她，所有的孩子馬上就學會了：第一，不要跟老師講真話，第二，如果別人講這種事情就要責備她。這就是教育，我們在做的事情看起來好像維護了道德，但是事實上卻同時還生產了各式各樣你可能沒想到的負面效應。所以，我會問她A片女主角要做甚麼準備？A片裡的女性角色都是怎樣的？演員會面對什麼樣的實際問題？有什麼樣的職業災害？有什麼樣的收入？社會壓力會包括哪些？這樣，一個可能原來只是學生挑釁老師、試探老師的話題，就會變成一個研究的、學習的問題，而這方面的資訊其實不是沒有，說不定她就這樣開始愛讀書起來了。
學員：但是老師，我的問題是說，如果這是大學生，用這樣的方式去教是OK的，但是對國中生，雖然我們現在都講求多元，但是有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多元是在有個起碼的原則下，至少不能讓自己受到傷害啊，還有保障自己生存的原則。讓她去想問題，當然是可以，可是我不覺得這是可以講得通的。雖然我對這方面的了解是有限的，但基本上，我覺得如果你不給她一個比較正確的答案，那可能……..
何老師：首先，我們可能不要太快的下結論認為國中生一定無法理解你想推動的教育內涵，事實上，我們可能往往低估了現在年輕孩子的心靈，或者，換一個方式來說，正因為我們總是把她們當成簡單思考的孩子，因此也沒有真正理解她們現在的心靈情感狀態，更沒有積極去訓練她們迎接頗為複雜的社會生活。如果社會已經越來越複雜，資訊越來越複雜，生活的經驗也越來越複雜，我們就不能繼續把孩子幼兒化，因為她們總是會從很多其他管道得到資訊和經驗，她們的心靈也早已經複雜化了。正確的答案不是直接告訴她這個生涯選擇是不是「正確的」選擇。我不認為教育的目的是養成找「一個正確答案」的思考習慣，而是找尋各種可能可行答案的「能力」。就讓她用這個機會去真正的切實的評估自己的選擇吧，不管她是想做哪一行，正當不正當，反正請她研究三個禮拜，找相關書籍電影，或者甚至觀察訪談，然後引經據典對你提出報告，這樣就把這個題目弄成一個實驗性的生涯規劃。如果她做完具體研究和評估後覺得這行沒那麼容易，例如做老師要考過很多試，要很有耐心，要會教書，她覺得這條路太難，自然就會轉向別行。不管她的年紀是多大多小，我都不會假設她不能懂，現在小孩有很多接觸資訊的管道，你或許覺得他們還不懂得怎樣去處理、怎麼去組織、怎麼樣去選擇，但是這不就是教育應該做的事嗎？如果她現在有一個天馬行空的想法，要怎麼樣測試出它的可行性、或怎樣找到具體實現的方式，整個生涯規劃教育不就是應該做這類事情嗎？將來我想當醫師，這也很天馬行空啊，那就來認識一下吧。你真的知道醫師要做甚麼工作嗎？同學家裡有沒有是開醫院的？有沒有認識醫師的？不必把這種工作想得很抽象、很偉大，其實醫師的工作沒那麼偉大的；所以讓學生具體去蒐集情報，讓她對這天馬行空的想法有點具體的認知，我覺得按著她的年齡和程度，她自己會找到有幫助的資訊的。
學員：所以老師贊成未成年的孩子、或是未婚的、婚外的性行為嗎？
何老師：未成年、婚前性、婚外性其實是不一樣的三種事情，因為它們牽涉到很不一樣的情境和關係，其實不適合放在一起談。但是對於別人的個人意願所採取的任何行為，我沒有贊成或不贊成的，我尊重別人的自主權；今天如果我們真的要把「身體自主權」的觀念執行到底，這就是一個試金石。但是對於我們的社會要不要贊成多元的性道德，我是有絕對的答案，那就是－－當然社會應該採取各種措施支援個體的決定，無論她選擇什麼。婚外情是存在的現實，少女有性經驗也越來越常見，既然是現實，我們就應該務實的去面對，而不是一聽到就反對。
既然少女越來越早開始性經驗，與其堅壁清野的管制她們，成人需要想的，是要教她們怎麼處理這個可能發生的現實，怎樣以更為圓熟的方式來掌握自己的身體和愉悅。你們聽到這裡，可能會有點不安，因為可能你們都不知道要怎麼處理這種事情，那又要怎麼教這種難以啟齒的事情呢？這也是我反對「贊成或不贊成」的這種思考方式，因為這往往假設了一個高高在上的人去「判斷」另外一個人的舉動。可是我們也知道，出於我們自己那個很性封閉的年代的成長經驗，我們可能根本不知道要如何處理某些情境，但是這也不用驚慌，就讓這些事情成為一個機會，讓我們和孩子溝通，互相摸索找到最務實的處理方式吧。我們不屬於她們的年代，我們的考量不一定適合她們。最現實的是，強勢管理，很可能完全無效，看看婚前性、婚外性的普遍就知道了。既然這些事情都在發生，因此，真的愛護孩子，就要努力維護多元的價值觀和多元的資訊，好讓孩子能真正在充分資訊的環境裡做出她們覺得適合的決定，並且圓熟的處理相關的事情。這樣的教育也才能培養開闊的心胸，厚道的態度，周詳的考量，我認為這是民主國家的教育首要培養的，如果我們從小就只有「正確觀念」，堅定要守護「正確觀念」，這是很可怕的狹隘心胸，絕對是跟多元和民主開放對立的。
我們現在對對性越軌的行為有很多強烈的情緒反應，可是我覺得我們對越軌的那兩方有很多的不了解。我們很了解元配的痛苦，但對另外兩人的心靈情感狀態了解甚少，因為我們從不讓她們說話，也不聽她們說，我們總覺得越軌者是可恥的，越軌者的感受、掙扎沒有人知道，這樣的成見也就繼續下去了。我1994年寫《豪爽女人》時，其中有一章就是針對元配心態，也就是那種充滿哀怨和仇恨的人，請她們用新的眼光來看這種事情，不但要看開，還要積極創造自己的快樂，不要總是看守監控別人的情慾，自己的快樂才是真的。但是我同時也對第三者說，如果你一心一意想要做第二者，那你還不配做第三者，如果你只是想要竄位或變成正主的話，你也不配做第三者。第三者需要開闊的心胸，需要知道自己的分寸，需要徹底放棄元配心態，這樣的人比較適合做第三者。
我覺得我們對情感的教育真的是蠻單薄的，談到感情，就總是要求大家努力找到真命天子，然後找到了就只想全心守住等等。情感生活哪是這麼簡單的呢？我們的通俗文化充斥著對愛情的憧憬、渴望、失落，這其實都在調教過分浪漫的心靈，人們對於現實生活中情感品質終究變冷變質，都沒有心靈上的準備，很快就充滿了自怨自艾。我們一向都被調教要從一而終，對情感就是一板一眼，當發現伴侶可能有其他關係，總覺得嚥不下這口氣。對，很難，因為我們是上一個時代的成果，但是教育總是要為下一個年代想；換句話說，你自己痛，但是你要為未來的世代想，要為不要再有這麼痛的感覺來努力。要想下一代不再經歷這種痛，不是叫大家不要外遇，那沒有用，我們已經活在一個關係多元的時代；相反的，我們要開始說，不要再把忠誠看的這麼重，而是要發展很多其他的快樂，人世間不是只有這一件事。如果有可能外遇，那麼也需要很早就開始說，要學習厚道地處理關係，平等地對待元配的情慾自主權等等。反正就是早早就改變人們對於親密關係的期望，開闊她們的愉悅來源，這樣大家心態才會平衡
學員：老師，我昨天看到一個報導，最近大甲媽祖不是在遶境嗎？昨天就請了女F4去代言，另一邊就是顏清標去帶領的，女孩子去賣這樣的商品，後來另一邊就緊急請了Show Girl去代言。像這樣，我想請問老師，對這樣的現象有什麼想法？就性別教育來說，我們要如何去跟學生討論這樣的情形。
何老師：可以從好幾個不同的角度來談啊。例如這些場合裡安排美眉上場，其實已經假設了顧客是男性，而且都是異性戀，愛看美眉。不過還好近年來也會看到猛男上場，顯然消費者的多樣性有被看到。提醒學生們注意這些角度，可以提升他們的觀察和思考，不會只看表面現象，而不會分析。其實，安排什麼樣的推銷員到場，也沒什麼稀奇的啊，賣兒童玩具，就找天線寶寶、海綿寶寶來，賣漫畫動畫，那就找一些cosplay的人來。反正消費者的興趣可能在哪，廠商就一定會找相對應的推銷員。各地縣市政府推銷特產，找總統來，這也很常見啊。我覺得不一定要嚴重的看待這些現象，反而應該把相關的類似的現象抓到一起來看，這樣才能打開學生的視野，讓她們用整個文化的角度來看，而不會只歧視showgirl，可是對總統賣黑鮪魚就不覺得怎樣。其實，以身體的性感來販售商品，這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了，不必再凸顯出來加以譴責，這好像是故意矯情的表現。我們做教育的，不能只是教怎麼辨認對錯，這是太簡單的教育；教育是教怎麼理解分析一個現象，教人們認識自己的社會文化環境，而且還在其中看到多樣多元，從而學會尊重。我們常常擔心台灣社會太多藍綠兩極思考，總是你死我活的鬥，卻沒想過這樣的習慣就是在學校和家庭裡學來的：只要我們一直教孩子漢賊不兩立，教孩子妒惡如仇，教孩子是非黑白一刀切，這就會養成太過固執的心靈，無力操作複雜的社會現實。
我自己是教批判思考的人，批判思考的第一要件就是去思考一些不可能的可能性，從一些沒有想過的角度、價值去想事情。就以showgirl來看，從前可能只要面目姣好，端莊可愛，但是現在多半都會要找胸部尺寸比較大的女生，胸部便成了一個聚焦點。可是台灣並不是一直都是重視胸部的社會，而是近年才開始，在我們成長的年代，大家都盡量把胸部藏起來，彎腰駝背都是青少女常見的行為。可是現在大家都挺著，不但挺著還要UP，還要製造乳溝，我們社會的文化變化從胸部就可以想很多、講很多。但是目的也不是說這樣不好。大家可能會想，那這個趨勢好不好呢？是不是物化女性呢？會不會教壞小孩呢？可是批判思考不是找正確答案，而是從歷史的、社會的、文化的，以及不同主體的不同觀點來看事情，對事情的理解就會比較複雜周詳，而不是簡單的找對錯，反而在一個小現象上就能理解台灣社會的變遷，也學會串連思考觀察現象。
如果只找對錯，我們在教育裡面教的，可能只是塑造了一堆成見，難道我們要讓胸部大的女生、檳榔西施、show girl們都感覺到自己有問題，很低賤？為什麼我們輕看這些在身體上面展現自己的女人？說穿了，很可能是因為你是只用腦來展現自己的人，可是你不用身體，為什麼不讓人家用？只有學業好、考得好的人才有價值嗎？社會中這種不平等的價值判斷和階層體制，本來就是非常不公平的，難道我們在教育中還要繼續深化這些歧視？為什麼其他價值觀的人、其他身體觀的人就不能有滋有味的過好日子？如果我們真的要教民主平等，這個階層體制就必須被挑戰，換句話說，做老師的就不能獨厚功課好的學生、家教好的學生，這些學生已經占盡優勢啦，我們更需要費點心力去帶其他學生，倒也不是讓她們也成為功課好的學生，而是去幫助她建立其他的優勢。我們必須鬆動舊有的那種獨尊頭腦智力的體制，才能真正去欣賞多元。
學員：老師，我小時候是住在華西街後面，我常看到以前的雛妓、很多的公娼在那邊，我那時就常常碰到這樣的狀況，所以在情色工業、或色情商業蓬勃發展的同時，我們也會想到，要降低成本，很多就會成為被剝削者、或是被壓迫者。像我大學時去一條街上，居然出現七八家的大型KTV或啤酒屋，這不可能是開給當地的居民，都是遊覽車進去，就是壓迫那個地方的婦女。我會覺得說在這開放跟多元解放的同時，我們要怎麼建立保護被壓迫者的機制？讓他們在過程中也可以平等看待，不要成為犧牲者。我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在過程中取得平衡，所以我想請問，有沒有甚麼辦法，在修正的過程中去同時兼具多元、也保障這些人不要被壓迫？
何老師：台灣有個從台北公娼自救會演變而來的日日春關懷協會，她們就是希望建立一些機制，使性工作者能得到保障，有興趣的人可以進一步去了解她們在做些什麼，有哪些主張。剛剛那個問題，這些大型的KTV、居酒屋當然有可能會剝削自己的員工，就好像很多電子工廠或其他產業也會。「剝削」是一個蠻普遍的問題，我們能做的可以有好幾方面，例如，性工作者的流動性很高，哪邊有錢賺，哪邊有生意做，自然就會跑，因此我們要幫助性工作者更為自由選擇新的工作地點，哪邊剝削我，我就去別家。像現在警方動不動就抓性工作者，這就會使她們很難自由的換工作，而必須忍耐剝削，留在原地，低調生存。商家彼此競爭，這當然也是常見的，但是競爭可以不用削價來打仗，而可以用不同品質的服務為競爭，這都不一定要強化剝削。還有，目前其實社會環境對這些特種行業的存在並不友善，這也使得它們對自己的位置沒有太多選擇，其實它們是不必集中在某些地區結果強化競爭的，是可以遍地開花，各自經營的。可是一個不友善的社會，是可能會把特種行業逼迫得畸形發展的。這才是我們應該想的配套措施，就是如何放寬放鬆太過嚴厲的打黃掃黃。唯有我們平常心看待特種行業，它才有豐沃的空間來好好發展，不至於一定要剝削從業人員。從這個角度來看，刑法234、235條，社會秩序維護法80條，等等針對色情和性工作人員的法條都要先放鬆，以便給予一個寬厚的社會空間，創造一個有利於性工作者自主操作的空間。問題是，我們有很多偉大的婦女、宗教團體，總是想要一舉撲滅性工作，總是想要用法律來做一些不合現實、不合人性的掃蕩。關心性工作者在惡性競爭下受害的人，都應該積極對抗這些團體的立法行動。
學員：老師，前一陣子有研習，看到一位學者的分享，他是一位教授，他提到說他曾經沉迷色情很多年，他沉迷的多半是色情影片，那他太太會覺得平淡無味，這段時間他太太其實是鬱鬱寡歡的。然後他認為目前的A片容易讓人物化女性，也提到只要有A片的存在就很難落實到真正的性別平等。我想請問教授這件事情上有甚麼樣的想法？
何老師：我覺得A片解禁對性別平等大有好處，很重要的原因是，就算禁止A片，男人照樣可以看到也能拿到，而色情產品中也會訴求男性口味，因為大部分都是男性觀眾在看，女性觀眾很少。有一陣子台灣電視上曾經出現以女性為主的色情台，真的還蠻好看的，可惜現在那個頻道早被幹掉了，不准播出，比較有水準的劇情A片，拍得很朦朧很美的，通通都不見了。我覺得色情禁制對性別平等沒有好處，你光是讓A片不存在，對性別平等有甚麼好處？還是在啊，只是被禁止而已，所有色情的因素一直都在。老實說，性別不平等不只在A片當中，更在親密關係、養兒育女、學校對待男女學生的態度中，全都有，所以不用寄望消除A片就能夠達到性別平等。那麼有A片存在，女性就一定會被物化嗎？不會啊，剛剛提到很多潛在的消費者，如果A片不被另眼看待，會有更多觀眾，劇情內容會更豐富多樣，現在就已經有以女性為主體的A片了，所以一旦解禁，女性為主的色情、男同志的色情、女同志的色情、SM的色情、浪漫故事的色情、童話改編的色情、流行片改編的色情，都可以蓬勃發展，因為觀眾出來了，這樣會使產品更多樣化，所有觀點都可以呈現，就算原來獨厚男性觀眾，現在也不會了，這樣不是更能沖淡所謂「物化女性」的可能？
禁止色情，一向就是對「性」的管制，它使得「性」永遠成為禁忌題目，而在性別不平等的狀態下，女人更加害怕身體，害怕性，也因而更加退縮，更加弱勢，越來越倚賴國家法律保護，這才是性別不平等的大幫兇啊。
主持人：今天在何老師抑揚頓挫、很會說故事的情境當中，讓我們每個人對色情即使有不同的價值、不同的定義，但是何老師帶領我們去看一些不同的色情汙名化，要如何去解構，建立色情有用論的概念。尤其是在剛剛我們跟何老師的互動，讓我更能體會到多元的概念，我想性別教育裡面包含多元的概念是很重要的。除了今天的兩個小時之外，我們內心，有個最大的感觸，就是希望何老師能不能進一步開個工作坊？我一定第一個報名。今天很高興請到我們何老師，我們再一次熱烈的掌聲，謝謝何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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