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性/別(SZ Gender/Sexuality):  當代性研究/性運不可迴避的眼界

(本文於高雄樹德大學第一屆華人性學會議中首次發表,2009年8月15日)

以下是我正在發展中的一些思考,就教於大家。[1]

性/別視野之必要:The Turn to Sexuality

二十世紀可以說是「性」的世紀。因為在那個世紀中,「性」越來越成為人類社會關切的重心。「性」的行為、言語、圖像、感覺、慾望、身分認同,以及各種規範「性」的法律政策道德規訓也不斷浮現,使得「性」成為人們焦慮和愉悅的核心問題,也成為性主體群體被壓迫和求政治解放的焦點。

過去主導「性」思考和言論的知識體系主要是性學,它提供了客觀科學的學術分類和描述來捕捉人類的「性」。不管性學有何歷史眼界的侷限,它畢竟在那個蒙昧的年代裡打開了一些理性的空間和言論的正當性。然而1960年代開始的一些社會解放運動──從婦女解放到同性戀解放到性解放──帶來了新的性語言和價值信念,新的性理論也逐步成形(除了重新挖掘出土的早期賴希思想,還有馬庫色的《愛欲與文明》,最後則是回應這股潮流的傅柯《性史》),提供了許多不同的理論架構來思考「性」。這些論述也使得在現代人類社會中出現的許多現象和實踐越來越明顯的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性在當代性別關係、代間關係與人際關係劇烈變遷中所扮演的重要操作角色也越來越刺眼:女性身體的自在性感、兒童年齡的延長所引起的兒童性化問題、當代人際關係的性化(也就是任何人都可能和任何人發生性關係),都在這個年代引發激烈回應,她們所帶動的性革命至今方興未艾。

與性相關的現象與理論的蓬勃發展,標示了「性」作為一個社會核心議題的歷史契機。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全球互動交流因著身體旅行和溝通科技而大幅加快的時刻,不同地域、文化、運動、個體的差異也越來越明顯相互震盪變化,形成各種新的複合形態和融會交合,遠超過19-20世紀性學眼界的地平線,更使得既有的各種分類描述都開始捉襟見肘。醫療的、生物的、行為科學的、心理學的性分析架構或許仍然構成最主要的順口語言和理解方式,然而權力的、關係的、身體的、再現的、感情的、差異的、社會運動的語言,也隨著現代社會的多方變化和發展而不斷衍生,加入性領域的論述爭戰。例如同性戀的去疾病化,就顯然不是一個純粹科學的求證結果,而有著複雜政治因素。

就我們現在已經擁有的歷史和理論眼界而言,許多研究者都提醒:除了認識「性」的多因形成、多種面向、多方動力、多種層次之外,性研究必須試圖了解「性」是如何透過歷史的、社會的、經濟的、心理的、象徵的、地域的、法律的、政治的力道和脈絡而逐步成為一個可供觀察、可供解釋、可供管理的對象。不同歷史時期的性社會(權力)佈局(sexual deployment)和性另類構思與實踐(alternative sexualities)都是當代性研究的重要研究對象。性研究因此不但需要認識個別主體的性慾望和性愉悅、性行為和性互動、性身分和主體性,同時更需要檢視這個學術專業的研究和概念範疇是如何的形成、性的知識和教育如何轉化成為常識和建制、集體的性社群及其文化如何浮現積累、性運組織及其論述如何成形爭戰等等。

性議題在當代的強大捲動力量對學術建制也形成深刻的衝擊。

1970年代美國諸多大學在婦女運動的風潮沈澱後紛紛成立「婦女研究學程」,以便把性別思考放進高等教育和學術研究;然而從一開始,婦女研究就面對了很大的困擾,因為這個名稱假設其學術研究的對象、執行研究的主體、以及研究視角都必須以(生理)女性為本,這樣的思考也使得婦女研究逐步陷入嚴重的盲點和死路,更無力處理本身預設了「女性」為特定族群、中產階級、異性戀的歷史社會侷限。其中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以Catherine McKinnon和Andrea Dworkin為首的女性主義者成功的在法律和論述上把「性」等同性別歧視,把「色情」等同性暴力,形成對性實踐與性資訊不友善的環境,影響並延續至今。然而在此同時,1980年代前後蓬勃發展的同性戀解放運動則正面看待情慾議題,愉虐戀(SM)女同志團體堅拒以性別權力作為理解情慾的唯一視角,因此與反性的女性主義者進行激烈的「女性主義性辯論」(feminist sex debates)。當時許多肯定情慾的女性主義者和性激進份子都認同女同志愉虐戀,放棄被良婦心態籠罩的女性主義;在論述之外,校園裡也開始有大批女性主義者離開婦女研究學程[2]。1980年代AIDS危機固然挫敗了彼時蓬勃發展的同志運動與社群,卻也更刺激了一些同志激進的思考與抗爭策略,而且受到傅柯、後結構、後現代思想的影響,與性激進女性主義合流而成為反對主流性/別路線、正面肯定性的酷兒路線。

性/別運動和理論的發展於是從1990年代末期起大幅推進。學術的發展和師資的換血促使美國許多高等教育名校把一向被視為政治正確首要指標的婦女研究學程重新命名,在新的名稱上淡化「婦女研究」(women studies)的領銜,甚至連性別研究(gender studies)也被視為不足以涵蓋這個領域的學術視角,而必須包含「性研究」(sexuality studies)在正式名稱中,以宣示本身在研究教學進路上的轉向[3]。這當然是個很有深意的動作:它不但表達了學術研究的轉向已經重大到不得不正式更名的地步,更透過正式的重新命名來宣示一個新的、超越「唯(生理)婦女/唯(生理)女性」的研究眼界。2002年美國名校康乃爾(Cornell)大學坦承,時代和學術的變遷已經使得婦女研究不敷所需:「婦女研究過去或許是個很好用的名稱,然而現在她已經不符合我們系所的特色了。因為『婦女研究』暗示我們的學術工作有一個統一的認知,這樣的單一認知恐怕會排擠目前教學和課程的重要焦點:例如各種多元的性,包括女同性戀、雙性戀、酷兒以及其他激進的性;多重性別;性別、種族、階級、族群、及其他相互建構的社會差異範疇以及跨國面向的女性主義、性別、與性」[4]。原先屬於婦女研究的師資於是集體同意把成立了30年的「婦女研究學程」改名為「女性主義、性別、與性研究」學程,以便「轉向研究性別與性和其他權力及不平等之間的複雜糾葛」[5]。換句話說,因為婦女研究已經形成的狹隘視角排擠了目前很重要的新興議題和理論,如果要進一步跟上學術研究和社會變遷的腳步,就必須用正式更名來打開局面。

同樣的更名行動也發生在其他許多大學校園內,基本上,都是捨棄原先「婦女研究」的單一視角,積極的引入「性研究」的重要洞見。2004年耶魯(Yale)大學把「婦女及性別研究學程」改名為「婦女、性別、性研究學程」,因為只有正式在名稱上標明「性研究」才能宣示「同時研究性別與性對學術研究的重要性」[6]。明尼蘇達(Minnesota)大學也花了好幾年的時間討論,最後把「婦女研究系」改名為「性別、女性與性研究系」,該系的歷史回顧中說明,改名是因為:「本系的教學和研究涵蓋了非常廣泛的主題,比較正確和恰當的名稱應該是『性別、女性與性研究』。首先,我們的出發點:我們的研究主題不是婦女;其次,這個改變將使本系的名稱更適切的描述我們教學研究的主題、進路、和方法,這些是女性主義的一部份,但是不能完全被女性主義所處理」[7]

看來目前國際的趨勢是:婦女研究、女性主義、性別研究都開始覺悟需要把「性研究」納入整合,以便切合目前這個領域的研究主題和進路,即使是那些維持舊名稱的婦女研究、性別研究單位,都無法再忽略性研究在當代的重要地位。更具體來說,性研究學術社群不斷強調,研究「性」就需要從各種社會因素的「交會性」(intersectionality)下手,也就是聚焦於性和其他各種社會動態因素(例如年齡、階級、族群、性別、國籍、種族、宗教和性認同)之間已經形成的、正在發展中的各種糾葛交會之際。台灣的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1995年成立時便已經是以上述交會性為切入角度,並且在名稱上以標明理論進路的「性/別」為核心概念[8],在當時主要以女性主義婦女研究為視野的學域中,以「性」與「別」之間的斜線拉開思考和分析的空間。雖然常常需要強調並解釋這條斜線的重要理論含意,然而我們將近15年的學術和社運耕耘已經將這種思維方式紮根於台灣,這也是我們繼續思考當代全球性/別變遷時的主要進路。

山寨年代:晚期現代的生產與文化特質

以目前這個時間點來說,這些人文社會領域的性別學術在名稱上加入「性研究」有何深遠意義?這裡所說的「性研究」又如何和當代的「性學」發生關係?如何對話?彼此有什麼差異以致能互相豐富?

在今早有限的時間裡,我只能簡略的提供一些我的初步看法,畢竟,就連明尼蘇達大學在更改系名聲明裡都預留空間審慎的說:「多方因素的交會顯示,差異不是先天預定的或穩固的,我們的學術領域到底是什麼,還沒有定論」[9]。接下來我將用一個新創的名詞──「山寨性/別」──來描述晚期現代的性/別狀態以及它所帶動的思考進路,以此說明本文所謂的「性研究」應該採用怎樣的眼界才能處理我們面對的變化世界。我期望這樣的思考也會對此刻本地性運的發展有所啟發。

之所以選擇用「山寨」這個流行概念來接合「性/別」,倒不是說山寨的生產模式已經蔓延到性/別領域──社會文化的不同領域不見得能夠直通──而是因為山寨這個概念提供了一個很有潛力的視角,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當代的性/別面貌和實踐如何因著歷史的因緣際會而呈現出某種很「山寨」的特性;同時由於我們身處亞洲第三世界後殖民的歷史情境,「山寨」的視角、「山寨」的論述、「山寨」的精神也啟發我們超越各種熟悉而固定的分類、概念、認同、定位、本質思考,用嶄新的眼光來認識我們面對的性/別世界和它千變萬化的現實。

讓我先說明在「性/別」的脈絡裡我是怎樣理解並運用「山寨」的概念。

大家比較熟悉的「山寨」概念可以溯源至香港1950年代的電子代工業,粵語中以「山寨廠」來指涉這類「無自己設計、專替外國品牌生產的中小型工廠」,後來引申為「在市場上沒有自主創新能力、以模仿其他品牌來達到低價行銷自產產品的現象」[10]。在這個階段,「山寨」比較像我們此刻理解的仿冒。21世紀初期,這個名詞被沿用來描述中國大陸的無品牌手機生產者透過組合創新並配合在地特殊需求所發展出來功能強大、價格低廉、廣受中低消費者歡迎的手機產品。「山寨」的實踐和含意目前已經從簡單的仿冒複製,擴展包含非主流、草根和創新。2008年夏天經中央電視台正式報導後,這個名詞和它所代表的生產模式被廣泛運用到許多不同的產業和文化現象上,從山寨主播、山寨春晚、山寨網站、山寨廣告、山寨諾貝爾獎、山寨電視劇、山寨歌、到山寨聖火傳遞、山寨品牌、山寨明星,涵蓋了所有模仿、類似、創新、和真假難辨。這個概念不斷被運用轉化,形成非常廣泛的文化現象,也引發激烈的辯論和分析,充分反映了中國社會的快速巨變,以及這個巨變所勾動的深刻焦慮[11]

大陸的文字撰稿者艾君對山寨產品的形成曾經提出一個頗為全面的結構性分析,認為山寨現象之所以在中國出現而且蓬勃發展,有其歷史經濟社會文化成因[12]。我把他的分析要點重新補充整理,以我的語言改寫如下:

第一,山寨反映了晚期現代「後發」的這些國家,目前消費慾望已然全面(被)發動,但是在這些後發國家中的消費能力卻僅有少數人口達到跨國品牌利潤門檻,在消費慾望與消費能力的落差中產生了潛在的龐大市場和商機,這是推動山寨生產的動力。

第二,後發國家寄望IT產業的熱浪來帶動經濟發展和人才培育,然而全球產業結構的壟斷佈局形成就業瓶頸,後發國家的多餘專才則利用IT產業的生產特質,即,模組化(modulization)[13],在市場縫隙中開創在地的商機和利潤。

第三,透過複製、模倣、學習、借鑒和創新改良,山寨將資本主義的分工組合生產方式推到至極,創造了最有效率、最靈活的生產體制[14]。換句話說,山寨不但有其在資本主義分工體制內的重大意義,也提供了中國這樣的後發國在科技和市場上突飛猛進的優勢。

從這些角度來看,山寨產品可以說是對跨國暴利壟斷的一種在地對抗,是在商品消費的跨國利潤環節中出自在地草根民間的一個有力變數。把這種理解擴散到其他文化領域時,許多自發的諧擬、搞笑、嘲諷都有了新的意義,文字和概念上的游移挪用都突然有了新的正當性。正如大陸天涯博客的寫手劉長峰指出:「當所謂的主流文化受到市場的抵制與嘲諷,那麼山寨版文化未嘗不可以被看做一種帶有嘲謔性質的無聲反對與抗議,看做草根層充滿幽默意味的自娛自樂。」[15]在這個文化領域中蓬勃的動態能量當然反映了中國大陸社會情境特有的壓抑與對抗,然而這個動態能量卻也吸引了我思考用山寨現象來理解性/別現狀。

我覺得山寨現象至少有兩個很重要的層面可以啟發我們面對目前的性/別世界。

第一個層面就是「模組化」。山寨的實踐與概念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認知方式,可以看到當下性/別文化資源「模組化」的趨勢,也就是說,各種性/別元素被抽取成套的形成素材,不再專屬特定的身分認同,而可以進一步被創意組合,生產出多樣的商品或認知,以滿足或開發越來越多不同主體的需求。這其中的「模倣」(imitation)和「操演」(performativity)則淡化了真品正牌的獨特可欲,模糊了真假區隔的必要。山寨性/別的模組化特質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有潛力終結認同政治的僵局(當然也可能因此激起本質主義的焦慮)。

第二個層面則是山寨性。山寨基本上就是不法之地,有著不馴服於當下政權、發展自己生存狀態的特性。而透過全球化的商品、媒體、資訊、接觸管道的擴散,當代的性/別世界已經是山寨四起,形成各式各樣的小群體,長出各式各樣的自我認同,當代主體也藉此得以實現個別化(做自己)的高度慾望[16]。山寨──也就是肯定自我,自立山頭──的時代氛圍,更使得各種非主流、非正統的差異性和特殊性有潛力和機會形成新的文化生產。

接下來我將從這兩個面向出發,針對山寨對性/別現實與性/別思考的啟發提出一些初步的討論。最終則要指出,性研究也好,性/別運動也好,都需要用更為複雜開闊的眼界來虛心面對當代山寨性/別的現象,而不能還侷限於醫療公衛的診斷模式或者驕傲簡化的政治正確檢驗。

性/別之模組化

山寨生產模式的核心理念就是「模組」(modules)[17]。它不再用個別零件來思考生產,而是用數個元件組成具有特定功能的組件,再以這些組件來搭配做成產品,只要變換元件或組合就可以改變功能和用途做出新的產品。這樣的操作和速度,恰好符合當下商品必須不斷推陳出新以刺激消費的時代,山寨手機的個體戶生產者也是利用這個模式來自行靈活組裝,以製造合乎(甚至開創)消費者特殊需求的新款手機[18]

換句話說,在模組化的生產模式之下,「本質」是一個可以配合不同目標而不斷重組更動的東西。真品或正貨不再享有什麼特殊的神聖性,「功能性」、「操作性」、和消費者/使用者的「經濟效益」才是最主要的考量。我認為「模組」的概念有很大的潛力,可以幫助我們重新理解性/別領域之內的一些新發展。

讓我先說最近的兩個例子。2009年3月台灣挺紅的電視節目「康熙來了」請來一些溫柔男藝人與男主播在節目中比誰最「娘」,由於節目主持人是出櫃的「娘」同志蔡康永,在媒體惡意報導後引發同志圈強烈批判。不過我要講的不是這個很值得觀察的辯論。從通俗文化來看,「娘」的模組符號早就已經是「王道」。從日本到台海兩地,從漫畫主角到藝人歌手到滿街走著的青少年,即使認同原生男性性別,都積極選擇以中性或非典型的性別表現來呈現自我,化妝修眉凸顯秀麗的五官,染色蓬髮配著色彩多樣的衣著和首飾配件,勾著或背著那些裝著各種保養化妝用品的風格包,隨時可以和女生交換彩妝和保養的心得。這裡的重點是,蔡康永節目中那些藝人,以及我所認識的很多「娘」同志,都顯然深知個中訣竅,他們常常積極的操作自身的「娘」表現,不但選擇性的誇張表現、自我嘲諷,更利用娘的特質操演,來對自己欣賞的人表意達情勾引調情,也對原來想要貶抑孤立他們的人進行肢體和語言的出擊,以主導「娘」的效應。換句話說,在性/別模組的視角下,「娘」不必是天生氣質,而可以是一個性/別模組,被主體操作以達成各種效應(勾引、調情、嘲諷、挑釁、抵抗…..)。我認為這種模組化是酷兒精神的一種基本策略,也就是把本質化的東西當成模組,以便靈活的操作脈絡中微妙的各種動力,反而因此壯大了邊緣主體的空間。[19]

再講另外一個例子,2009年4月,廣告藝人瑤瑤的童顏巨乳引發激烈辯論,甚至被NCC封殺,然而瑤瑤所代表的美眉魅力新模組早就是網路上和媒體裡無數山寨正妹呈現自我時的不二法門[20]:大眼嘟嘴引人憐,ㄉㄨㄞㄉㄨㄞ[21]乳溝吸目光,卡哇伊手勢增可愛,當然還必須要有熟練的手機自拍工夫以便把無數類似的相片不斷貼上網衝人氣。這些女性的自我呈現還透過妝扮文化的技能[22]與「萌」文化的想像來豐盛自身的意義與創造慾望,並且創造在性感工業(如模特兒)內的就業機會與工作技能。這個風氣並非始於瑤瑤,她只是這個模組積累發展的最高峰而已。不管有沒有和瑤瑤一樣的生理裝備,網路上無數少女早就熟悉這一套操作方式:不管幾歲,不管有什麼樣的本錢,童稚和性感的反差結合就是會產生無可抵擋的魅力[23],只要善用扮裝模組來包裝自己就是有辦法衝高點閱率,為自己帶來名聲和商機。在NCC的辯論過程中,很多女性主義者憂心這種現象中的「自我物化」,也批判宅男物化意淫這些美少女;殊不知少女們主動操作這些性/別模組來勾動慾望的功力,已經遠超過過去女性用溫婉賢淑來找長期飯票的能耐[24]

上述這兩個廣受矚目的例子主要相關年輕族群。事實上,越是年輕,模組化的程度就越高,對於新浮現的熱門模組總是可以隨著時尚流行同儕異己即時變換。在這個自然化、複雜化的過程中,資本主義商品化當然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提供了許多性/別模組化的商品,媒體和網路則把相關資訊鉅細靡遺的提供給越來越廣的人口群[25]。過去並不是沒有跨越性別、年齡、原生裝備的主體,但是多半是個案,不像今日大量生產整批的模組化商品:髮型、衣著、配件、手勢、坐姿、品味、消費、故事敘事、感覺情緒、象徵…..等等,甚至言語內容表情手勢都有豐富的商品和文化元件可供方便的取用、複製、再創造[26]。晚期現代對於身體的多方開發,更使得原本依附於特定性別年齡身體的特質越來越細緻的被經營,被抽離,被商品化,最終不再屬於特定性別或主體,反而變成可以被取用來打造自身性/別的元件,也使得原來已經退出市場的主體重新找到可能性。像過去專屬女性的整容近年發展出拉皮、肉毒桿菌、玻尿酸、護膚、去角質、脈衝光等等微型整容技術[27],積極鼓勵男人像女人一樣關照自己的外型,抗老防皺抓住青春都要及早開始。人工製髮技術也開發出多種形狀的增髮髮片,讓被落髮所苦的人(特別是男人)不著痕跡的改變髮型髮量,重現青春的形象,也使青少年能趕上潮流時尚,人首一頂日本青少年的大捲蓬鬆髮型。這些性/別元件的靈活挪用都越過了性別、年齡、外型的疆界,讓主體得以透過仿製青春、複製潮流,來鞏固自信。更不用說各個電視節目裡風行的「大變身」單元,根本就是「山寨」大本營,透過各種商品和技術,奇妙的製造出原本不可能的正妹、辣妹、帥哥、美男來,而每一次的驚訝奇觀都再一次證明:天下確實沒有醜人,只有懶人──懶於操作周遭豐沛模組的人[28]

另外,當代酷兒美學所帶動的「性/別歪搞」(gender/sexuality bending)更使得性/別元件的靈活挪用越來越跨越疆界,喧賓奪主,擴散山寨效應[29]。例如在流行文化中,女型男優、變性藝人、扮裝皇后、扮裝秀、亦男亦女、不男不女,都越來越常見也越來越尋常,如果從「山寨性/別」的概念來思考,這些主體的性/別實踐就不再是個人的表演而已,反而體現出Judith Butler講「性別麻煩」和「操演」時的含意:山寨的實踐恰恰凸顯出真品正貨所自豪的獨特性實在不堪一擊。有趣的是,如果說在上一個世紀,性/別的革命主要以女性突破既有性別規範為動力,那麼在這個世紀的性/別模組化裡,男性反而一領風騷,迎頭趕上。一向被視為陰柔的男同志在作為階級符號的健身風潮中就開始健身,並且傾向選擇特定品牌剪裁修飾胸腺肌肉的衣物,以山寨異性戀的魅力在男同志和異性戀女人眼中形成奇妙的吸引力[30]。在此同時,透過動漫的性/別多元,年輕一代變得十分熟悉有著女性美貌的男性,也愛慕這種「偽娘」們天生的女性相貌身材以及引發強烈喜好的「萌」屬性,這種在男性女性眼中都能勾動愛慕的山寨性/別魅力正在形成一種很普遍的慾望模式。[31]

性/別模組化的山寨效應甚至可以達到鳩佔鵲巢的地步。《男人幫》(FHM)雜誌曾經做過一個專題,在〈如何冒充男同志〉一文中坦承,這年頭男同志對異性戀女人而言更有吸引力。文章裡寫著:

既然男同志可以讓女人失去戒心,還能讓女人崇拜你,覺得你既帥又有品味,更重要的是,能讓女人把你當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把難以啟齒的小祕密全部都對你說。啊,人生至此,復夫何求!那麼,且讓我們大膽地下一個結論:若是我們可以冒充男同志,那該有多好啊!把我們閹了也值得啊…[32]

換句話說,異性戀男人的man表現不再是吸引異性戀女人的重要條件,相反的,男同志在飲食、保養、外貌、髮型、造型、配件、穿著、刺青穿洞、休閒、姿勢、話題等等方面的表現才是最吸引異性戀女人的。因此,異性戀男人的成功關鍵,在於成功做成山寨同性戀[33]

過去一般人認為性與性別都是天生自然的「天性」,即使社會建構論者也認為性別來自一些很難撼動的社會「事實」(也就是構成社會結構的各種既定分野和範疇,例如生理裝備、角色分工、階級年齡、區隔互補等,這些分野和範疇則被各種法律、知識、制度、權力所鞏固)。然而上面一連串的例子卻顯示:當代的性/別呈現和操作早已進入了模組化的年代,主體已經在利用資本主義商品生產和媒體網路所提供的各種性/別模組來動態操作自我形象。在這樣一個模組化的年代,我們需要活絡的眼界才能看懂此中的動態操作和發展。

性/別山寨

聽到模組化,很多人或許覺得這就是某些公式、某些典型的出現,那不是又建立了新的正統、新的主流嗎?看起來是的,不過,山寨還有另外一個很重要的「不法、不馴」的特性,使得模組化不見得能夠穩定下來,更無法有效排擠新的個體和模組浮現。事實上,我們正活在一個山寨四起的年代,各種性/別認同、性/別小團體不斷現身,自立山頭;而即使在這些性/別山寨之內,都還有越來越多主體不滿於山寨內逐漸形成的正統和限制;身體、認同、慾望、實踐也越來越以各自獨立的模組來操作,不一定按照傳統的想像組構成一個統一同質的整體,反而可能因著科技的發展和主體的實踐而彼此脫勾,組成無法用傳統範疇來辨識的新山寨主體。

2008年,已切除乳房、長期服用男性荷爾蒙、鬍鬚滿面、更改了性別資料、在社會及法律下以男性身份生活、但保留完整女性生殖器官的美國原生女性變性人托馬斯.比蒂(Thomas Beatie)以人工受孕方式成功受孕,生下新生命。比蒂在法律上是男性,但是卻保留女性的生殖器官,是男是女何以界定?法律下,比蒂應該是嬰孩的父親,但懷孕生產的卻也是他,他到底是山寨父親還是山寨母親?藉著當代醫療科技,性/別的模組化生產出無盡的「曖昧」與「矛盾」來。就算不靠科技,曖昧與矛盾也照樣蔓延,2008年英國兩名60多歲的男子在各自盡完撫養子女的責任並退休後,決定做真正的自己──女人,而且是相愛的女同志。然而因為年事已高,擔心手術有危險,故而不做手術改變身體,但是堅持自己是「跨性別女同志」,活得和一般女性一樣,穿時裝、塗唇膏、畫眉燙髮戴假髮等。單單在我身邊,這樣的山寨女同志就不在少數,更不要說新聞裡時時浮現的山寨女人[34]、山寨男人[35]、山寨夫妻[36]。在這裡,「山寨」標示的不是她們與真品正貨之間的真假高下,而是真假之間的無法評比,各自獨特。

嶄新的山寨主體,身體、認同、慾望之間的距離,往往在不打假、不打仿冒的友善空間中才偶爾有機會看到。在跨性別熱線上,有人(男女都有)承認對一般男人女人沒有太多興趣,反而特別喜歡男扮女裝、亦男亦女的跨性別者;也有人(男人)不但喜歡扮裝姊妹,還喜歡自己也穿上緊身性感的女性衣物,享受女裝柔軟細緻的觸感,以及緊緊包覆、壓迫身軀所引發的強烈慾望。一位男同志也叩應說,他喜歡健壯肌肉型的陽剛男人,但是同時希望對方在床上穿著女性的性感服飾,反差讓他慾望高漲。可是在男同志圈裡很難找到陽剛的男人願意做這種裝扮,而扮裝姊妹(cross-dresser)又大多不希望在扮裝的同時展現陽剛粗獷的一面,這位同志朋友夾在兩個圈子中間,即使找到伴侶也必須隱藏一部分慾望,擔心誠實相對會導致分手。像這樣無法簡單歸類於現有(異性戀、同性戀、雙性戀)範疇的慾望和情慾,往往都會為主體造成極大的困擾和羞恥,而困擾和羞恥正來自那個反對山寨、反對混雜、堅持「純淨才是真品正貨」的文化。

當代山寨精神的體現還可以在另一類聲音中聽到。常常被當成贗品的跨性別主體,即使在自己人的圈子裡也承受馴服的壓力,身體慾望都被跨性別圈內漸成主流的異性戀性別二分主義所檢驗,被真品政權不斷的要求必須全身心歸屬單一性別。一位女變男哀怨的說:「我們不能說自己曾交往過男朋友、不能說自己曾經被(或幻想)進入、不應該承認乳房的感受、更不能像個女人一樣叫床。『要像個男人』。既然選擇當一個男人,女人的一切最好離我們越遠越好,最好都沒有關係。我們否定現在居住的身體,逃進幻想、未來的世界裏。」換句話說,跨性別被要求不但要否認自己的過去,也要壓抑自己的現在,以便進入一個純淨完美的性別以及這個性別應該有的性。真實的感覺必須被否定,以便證實自己的真實。這位女變男坦率的說:「我的乳房沒有快感嗎?當女友試著取悅我,我卻以怕癢為由推開了她的好意。因為我擔心自己舒服的呻吟起來,像個女人似地。我的陰道沒有想要被取悅嗎?每隔很多年我會想要放東西在陰道裏,我卻把這種想望視為莫大的恥辱。藏住被定義為『女人』的東西,壓抑下那些聲音,因為太擔心別人為我貼上標籤,貼上『不夠資格當男人』的標籤。」另一位女變男在看完情色片之後突然發現,穿上過去自己堅決拒絕的女性性感內褲和胸罩,這樣的「扮裝」反而挑起了無盡的遐想和歡愉。上述這些朋友都證實,認同、身體、慾望往往不會按照社會或社群的規劃,整齊的排列成「封閉、固定、無能對話的身分建構」,然而這些真實感受和狀況卻總是被人貶抑為不真誠的假貨,形成對他們的無盡困擾。

更糟糕的是,傳統知識體系的過度自信往往只能看到表面,只能急於歸類診斷,而完全沒有能力讀懂主體慾望的百般迂迴轉化。一位從事社工工作的朋友在輔導中遇到一個年輕個案非常喜歡SM場景,喜歡玩被綁架的遊戲,如果被手銬反綁、膠帶貼嘴,棄置在空屋中,身體被任意把玩,甚至被拍下被綁的照片,個案就非常的high。照一般傳統的專業分析,他一定是有什麼樣的變態心理,或者童年曾經受到創傷,或者有著某種心理特質或性癖。然而這位社工朋友深入了解後才發現,其實這是出於案主對愛滋的極度恐懼心態:SM的場景「沒有插入/被插入、沒有口交/被口交,只玩上半身,連衣服都不用脫,隔著封口的膠帶接吻,也不會碰到口水」,全然安全,但是仍然能滿足案主的慾望需求。只有透過這位社工朋友的努力,我們才一方面看到愛滋衛教的安全性行為宣導生產了何等扭曲主體心靈的恐懼,但是另方面我們也看到某些主體依然有能力把和恐懼交織的慾望轉化成為開發身體、心理及各個部位快感的力量[37]

山寨性/別顯示,晚期現代的文化想像已經超越了社會既有範疇;原來被「社會」限制的個體,已經在新的「文化」模組中找到了可以使用而超越那些限制的素材。同時,當代性/別的山寨性則繼續挺進未知的、小眾的、個人的疆域,不斷衍生新的模組和新的組合產品,這正是當代山寨性/別強大的生產力所在,也對當代認同政治和專業霸權提出強力挑戰。

最愛豬籠寨

「山寨性/別」英譯為「SZ gender/sexuality」,不但代表了「山寨」的英文音譯shan-zhai,也遙指法國結構主義者羅蘭巴特在S/Z一書中分析小說Sarrazine的主角錯愛了一位閹人歌伶為完美女人的悲劇,在在凸顯出性別二元思考的僵化惡果。我用山寨來思考性/別,正是要求擱置各種範疇,容許最大的想像和可能。

根據大陸網站「百度」的解釋,「山寨指窮地方,窮寨子,窮人住的地方。比如周星馳《功夫》裏的豬籠城山寨」。但是熟悉《功夫》一片的人都知道,豬籠城山寨充斥著不為人知的高手(該片其實原名就是「高手」)。百度網站提到詩人申寶峰有詩云:

有財居大宅,無財住山寨,

  大宅真才少,山寨儘是才

這詩句說出了正統性/別的優勢位置和枯竭單調,也道出了山寨性/別的邊緣不法和活力動能。

在山寨性/別的年代,不斷衍生的新實踐、新概念、新慾望、新思考、新主體越來越難被歸屬到既有的範疇和軌跡裡。新的、流動的、脈絡化的、多方多因的認知方式正在新的論述中發聲,呼召我們面對山寨性/別的現實,擁抱山寨性/別的開闊眼界和活絡動能。在這個時刻,不論是僵固的診斷和歸類,還是政治正確的批判和譴責,都是枉顧現實的傲慢高調。山寨年代正是性研究和性權運動認識活力、貼近現實、虛心學習的時候。

[1] 本文於高雄樹德大學第一屆華人性學會議中首次發表(2009年8月15日)。修訂後於中壢中央大學兩岸三地性/別新情勢研討會中再次宣讀(2009年12月5日)。英文版發表於Association for Cultural Studies (ACS) Crossroads 2010 conference, Lingnan University, Hong Kong(2010年6月17日)。

[2] 參見Janet Halley, Split Decisions: How and Why to Take a Break from Feminism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P, 2006, 114-118.

[3] 著名的Ohio State University、San Francisco State University、英國的York University等甚至設置了以sexuality studies為名的專屬學程。

[4] 參見http://www.arts.cornell.edu/fgss/academics/index.html Academics之下的Historical Note。

[5] 同上註。

[6] Yale University於1979年成立的「婦女研究」學位學程,於1998年首度改名為「婦女與性別研究」學位學程,2004年再度改名為婦女、性別與性研究」學位學程。請見網頁http://www.yale.edu/wgss/

[7] University of Minnesota的網頁沒有提供確切的改名日期,不過,就上下文句判斷,應該是最近幾年的事,系所頁面已經使用新名,但是前頁「院長的話」頁面上還是稱其為「婦女研究」。參見http://gwss.umn.edu/about/GWSSHistory.html

[8] 多年來,性/別研究室也以文宣不斷說明「我們的名稱就是我們的立場」:

「性/別」的命名反映了我們多年來在女性主義理論上的反思,其中的斜線至少包含四層意義︰

  1. 性別並非簡單的兩性,而是還有其他可能。斜線畫出了其間曖昧複雜與分裂不穩定的可能,「性/別」因此也指涉了「性別」本身內部的多元流動,特別是「跨性別」。
  2. 「性別」與「性」在這個名稱中合成一體,以表達「性別」與「性」的複雜關連,但是斜線也指出了兩者不可化約為一。
  3. 斜線同時表達了「性」中有「別」(差異)的概念,指出「性」的多元異質和內部差異,並且還有壓迫宰制關係。
  4. 「別」就是差異,因此「性/別」也表達性與其他「社會差異」(階級、種族、年齡等)的複雜關連。

[9] 參見註腳6同一頁面上的「歷史回顧」(history)。

[10] 參考維基百科「山寨文化」詞條,網址:http://zh.wikipedia.org/wiki/%E5%B1%B1%E5%AF%A8%E6%96%87%E5%8C%96#_ref-.E6.B2.99.E7.8E.89.E4.BC.9F_1-0

[11] 其中被最常引用的就是在中國網專家博客上大力維護理性看待山寨現象的文化撰稿者艾君,相關文章可見http://big5.china.com.cn/gate/big5/www.blog.china.com.cn:80/aijun。號號中國唯一的山寨門戶網站「山寨吧」收集了各種山寨文化現象與討論,網址為http://www.shanzhaiba.com/

[12] 參見艾君,〈與倪萍委員探討「山寨文化」的時代意義〉,2009年3月6日。http://big5.china.com.cn/gate/big5/www.blog.china.com.cn/aijun/art/488251.html

[13] 模組化在電子產業中十分常見,例如組裝電腦早就體現了硬體生產「模組化」的趨勢,顯示卡或記憶體模組都可輕鬆抽換,但是手機的組裝因其廣大的消費群和需求量,因此成為山寨生產模式的最佳範本。軟體方面的模組化則首重介面(interface)的設計與溝通,方可達到系統面的模組化,得以整合不同的資料庫,這方面還有待努力。

[14] 參見張小虹,〈山寨機是生產機制的速度革命〉,《中國時報》2009年2月21日。

[15] 參見劉長峰,〈精英有權手淫,草根當然有權意淫〉,2008年12月4日,http://blog.china.com.cn/ydlchfsh/art/345252.html

[16] 這個慾望對應著「個人主義化」(individualization)的社會制度力量,參看Ulrich Beck and Elisabeth Beck-Gernsheim, Individualization (London: Sage, 2002).

[17] 「模組(Module)係指由複數個具基礎功能之元件/組件組成之具特定功能之組件,該組件用以組成具完整功能之系統/裝置/程式。」參見http://zh.wikipedia.org/wiki/模組。

[18] 除了生產過程模組化之外,有些電腦遊戲模組甚至容許玩家「將電腦遊戲中的道具、武器、角色、敵人、事物、模式、故事情節等任意部分作出修改」,讓消費者能直接參與遊戲的設計操作,模組化的生產模式因此使得生產和消費的過程都靈活起來。參見http://zh.wikipedia.org/wiki/%E9%81%8A%E6%88%B2%E6%A8%A1%E7%B5%84

[19] 從這個角度來看,酷兒和模組化之間的策略關連值得繼續挖掘。感謝林純德在這些方面對我的啟發。

[20] 網路上多的是像〈變身正妹10招〉〈美眉自拍密技〉之類的文章,詳列正妹美眉模組的內容,更不要說坊間按月出版、結合商品的各種少女雜誌,它們都為少女提供了很多不同的性/別模組。

[21] 這是台灣的注音符號,漢語拼音是duai duai,形容乳房上下跳動的彈性。

[22] 台灣的妝扮文化以網路的討論版與諸如「女人我最大」的電視節目為媒介,蔚為一種蓬勃的風氣。世新大學口語傳播系黃正玫之碩士論文《美貌、身體與自我認同:台北年輕女性妝扮經驗之研究》(2009)顯示了部份年輕女性如何透過妝扮文化來打造成年自我,與性別角色拉扯,或結合生涯就業、階級上升,在這些方面都具有相當高度的反思。

[23] 童稚和性感的組合典型就是俄國小說家Nabokov的《羅莉塔》,這也是徐若瑄1994年15歲時拍攝《天使心》寫真集的轟動關鍵。在日本通俗文化中的「羅莉控」則更以豐富的漫畫和商品生產來確保了「羅莉」成為極具誘惑力的當代性/別模組。可惜目前主流婦女團體操作兒童議題以及敵視性感工業之立場,已經圍繞著童稚和性感建築起嚴峻的警察檢調法網,對兒童青少年的性自主形成全面的消音和封鎖,也產生了對挪用「萌」文化的少女之污名效應。

[24] 註腳22提及的黃正玫碩士論文,之中訪談的妝扮年輕女性往往被女性主義者認為受媒體與商業操控,或被一般人認為胸大無腦與膚淺;但是這些妝扮年輕女性卻自知如何利用妝扮來增加求偶籌碼,也洞悉男性擇偶的偏好,和男性反對妝扮的真意(「男生都說你素顏就好,騙肖!那是因為他怕你吸引到別人,懂嗎?」)。這些女性並不贊同傳統的貞潔觀對「濃妝豔抹」或「穿著暴露」的判斷;也在妝扮文化中找到姊妹情誼,並充分理解女人具有內涵的重要、媒體的「物化女性」操作、金錢不代表一切等等。換句話說,其實她們有相當高度的反思性。

[25] 1960年代西方的各種社會解放運動固然提供了論述和行動來鬆動這些侷限,然而在物質和文化資源上真正施力具體改變現實世界的,恐怕更是晚期現代資本主義越來越擴散全球的一些重要發展。這些包括:個別化的自我規劃(the self-project of individualization)促使個別主體越來越積極打造自我,文化傳統被抽離脫開原有脈絡(disembeddedness of traditions)成為可以被挪用的素材,全球化的消費和生產(globalized consumption and production)使得商品及文化素材廣泛傳播至和原來完全不同的脈絡等等。我認為是這些當代的發展提供了性/別模組化的有利脈絡,讓差異的空間和主體進入了不斷被鼓勵追求個別性、獨特性以便「做自己」的人們眼簾,不但自然化了奇形異類的存在,也提供了成套成組的資訊和商品,使得原本被消音抹煞的各種慾望有了實踐的希望。

[26] 許佑生的《SM愛愛》(台北:大辣,2008)則把被大家視為獨特身分認同的愉虐性愛模組化,成為只要願意嘗試的人都可以取用的情慾資源。

[27] 髮片和護膚產品及服務的商家當然還是會使用性別分野作為促銷的誘因,例如宣稱是「專門配合男性膚質」的產品,然而僅就男性開始覺得肌膚需要呵護而言,就已經模糊了性別分野,接下來的性別標記只是企圖更加吸引特定客群而已。

[28] 像藍心湄的「女人我最大」電視節目已經創造出不少新的造型模組,「超級星光大道」每一季的參賽者變身秀也是明星模組的示範場域。

[29] 網路和媒體是這類資訊最快傳播的管道,在其中往往直接提供模組,讓新的性/別呈現有範本可循,有素材可用。例如教導如何搞歪性別,或者如何加入搞歪性別的小團體和組織。參見http://www.ehow.com/how_2078263_gender-bend.html;http://www.ehow.com/how_2078266_join-gender-bending-clubs.html

[30] 有人或許認為這種做法「展示出一種有別於『異性戀認知的/粉味娘娘腔』同志的風格,形構出一種(異性戀看來)更不像同性戀/不娘--甚至從表面上看來還有點像異性戀--的身體風景」(羅毓嘉,〈當我們「變」MAN:Abercrombie & Fitch、陽剛氣質、與台北男同志〉,《文化研究月報》94期,2009年7月25日, http://hermes.hrc.ntu.edu.tw/csa/journal/Content.asp?Period=94&JC_ID=32),然而這些新的性/別元件會怎樣被運用、怎樣被閱讀、對傳統的男性陽剛造成何種衝擊,恐怕也不是簡單的質疑可以掃除的。

[31] 「萌」系作品也是ACG(Animation, Comic, Game動畫、漫畫、電子遊戲)業界高度模組化的製作結果。業界不斷收集美少女受歡迎的元素加入組合,由服飾裝扮到生活或語言習慣,所有萌元素都被歸納整理而系統化,形成一些公式設定,如貓耳、女僕、巫女、無口、天然呆、眼鏡、蘿莉等等,逐漸形成只要加入特定的萌元素,任何東西或人都可以成為「萌」。參見http://acg.mop.com/review/2007-01-08/6515.shtml

[32] 參見http://www.wretch.cc/blog/lucifer6119/9475248

[33] 隨著社會富裕,文明化的程度也提高,新興的中產階級必須藉著外表與內在的文明化來顯示並鞏固其階級優勢。男性的文明化表現有很大一部份和陰柔重疊,因此當代男性表現陰柔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必然被視為不利。男性的「娘」趨勢因為還蘊涵了這樣的階級品味,所以有著一定的可欲性,比女性的「man」趨勢來得興旺,但是像女藝人李宇春、張芸京之類的中性形象也有著無可抵擋的魅力。

[34] 〈電玩美少女亞軍 「橘子」竟是男兒身〉,Now News 2007年12月11日。http://www.nownews.com/2007/12/11/952-2200174.htm

[35] 〈變性大哥落網;陰陽人女扮男組幫派,涉殺人暴力討債〉,中國時報2003年12月2日。

[36] 〈英國男子變性後再娶妻子當新娘〉,新華網2008年5月3日。http://gsrat.net/news/newsclipDetail.php?ncdata_id=4773

[37] 美國小布希總統任內鼓勵主流性教育以禁慾為基調,要求青少年維持處男處女狀態,然而由於有無性行為被定義為有無「男插入女的性行為」(前總統柯林頓否認曾和白宮助理見習生柳文斯基發生性行為,操作的也是同一個定義),結果青少年男女之間產生大量口交,並使口交成為男女約會時的必然活動。這也是嚴峻禁止性行為所產生的意外效果。

轉載時請保留本網頁註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