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安之:《男男正傳:香港年長男同志口述史》序

(這是我2014年2月20日為香港大學江紹祺教授新書《男男正傳:香港年長男同志口述史》所寫的序,發表時為頁4-7)

或許是時間真的過得很快,或許是青春崇拜的壓力太大,華人世界裡有史以來最明確出櫃的這一代同性戀已經開始意識到年齒漸長。在台灣,男同志交友板上才三十歲就被稱為「老Gay」,40歲的女同志則被稱為「歐蕾」(Old Lady),不管情願不情願,在發覺歲月的無情流逝後,大家終於也開始看得見自己同齡社交圈之外的先行者,特別是那些慢慢敢於現身、敢於出聲的老同性戀。2010年「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出版了《彩虹熟年巴士:12位老年同志的青春記憶》一書,寫出屬於55歲到86歲的一些老年男同志的生命。現在江紹祺也推出《男男正傳:香港年長男同志口述史》,記錄63歲到89歲的一群老年男同志的歲月故事,在男同志似乎永遠青春澎湃慾望奔騰的形象外靜靜述說著具體生命的平凡與精彩。

在這裡,「老」同性戀,「老」同志,以及其他各種指稱(如年長、熟年、熟齡、銀髮等),說的不僅僅是這個年齡層的年紀,更是他們成長的年代在香港社會快速變遷過程中與此刻所形成的遙遠距離。在那個看起來陳舊的世界裡,同性戀活動和慾望顯然並不構成老同志生活很大的一個部份;他們也還沒有像今日年輕同志們那樣專注於認同與身分,慾望與滿足。更何況在那個匱乏為主的年代,還沒有同志運動和消費娛樂來養大個人認同的胃口,務實的家族人生裡還有很多事情在發生,很多困苦和人際關係需要及時的處理,很多複雜的矛盾和困難需要持續的斡旋。老同志們固然面對了經濟、社會、文化、個體都很有限的時空現實,固然也常常感受到同志孤芳自賞的寂寞,江紹祺的訪談和敘述卻沒有讓他們自我設限在傷感、喟嘆、緬懷的情緒裡,而是很有意識的呈現了老同志們與香港複雜歷史的千絲萬縷關連,讀者也因而在這個特別的視角裡看到了香港社會生活的另一些面向。

在那個還沒有同志認同、沒有同志社群、很難表達自我需求、但是也沒感覺需要常常說自己是什麼身分的世界裡,也並不會因此就沒有空間發展情慾。從私人住處到公眾浴室廁所到小報的交友專欄,寂寞的身體心靈在苦悶的縫隙中依然開拓了自己短暫的邂逅甚至一生的好友。然而,就像千千萬萬初經人事的青少年一樣,這些交會也使得老年同志當年得以在曖昧的、混雜的、不分異同身分的情感和肉體關係中,進行各式各樣的探索和感覺和滿足。幸也不幸,隨著後來同志認同在社會中的浮現凸顯,這些模模糊糊、陌生興奮的經驗和體認也重新被命名定位,在回憶中統整加入了最終駐足的同志生涯。主體的同志生命或許因此得到了某種統一和延續性,然而這個定性又抹去了多少饒富趣味的曖昧探險呢?進入老年,面對越來越清晰、有著強烈認同感和社群感、但也獨厚青春的同性戀身分和生活,老年同志們的情感、生活、關係、自我要如何現身?如何融入?如何肯認自己的存在價值?如何讓歷經艱辛的慾望還能有所發揮?這些問題在許多老年同志的話語聲中是揮之不去的迴音。

就認同政治而言,「家」是華人同志必須面對的難題。要不要向家人出櫃?如何出櫃?以什麼身分出櫃?年輕一代同志輾轉反側糾纏拉扯的都是這些問題。但是老一輩的同志在成長過程中幾乎都沒有思考這些問題的奢侈,更沒有太多真正的選擇。擁擠狹小的家庭空間雖然擠壓了自我,卻也同時是安全、慰藉與支持的居所,這並不矛盾,因為那時隱私的概念還沒有形成敏銳的感覺和強烈的渴望,個人和家庭之間的關係也沒有像今日這樣緊張對立。家族與社群所織就的緊密繁複人際關係,是那時個人事業發展所倚靠的主要網絡,但也同時構成了主體無法逃離的關懷密網;還沒有鬆動的男性角色更是唯一的身分可能,責任因此是自我意識的核心,打拼則是必要的知恩圖報。大部分老年同志從年輕時就在斡旋生活和家庭的過程中慢慢形成一種沈潛含蓄,他們成了家,生了子女,把家庭的義務都盡了,那是把個人主義引以為當然的年輕一代同志所缺乏的寬厚和韌性。但這也不一定是什麼悲慘的自我犧牲,因為家裡的每一個人都需要做同樣的投入才能撐起相互支援的體系;在匱乏的年代,這是生存的核心形式。在老年同志的生涯故事裡,我們看到的主要不是他們曾是怎樣的同志,而是他們曾是怎樣的人。

江紹祺的社會分析精闢的指出,今日大幅成長的同志消費場所裡充斥著對老年同志、底層同志的歧視。雖然有些年輕男同志確實對年長男同志有好感,但是不幸的是,當代女性主義所高舉的平等論(雙方在各方面都要相當),以及保護論(位階弱勢的一方必然也是吃虧的一方),越來越腐蝕了跨代戀成為忘年之愛的機會,反而讓它被醜化為可疑的掠奪與欺騙。更不幸的是,有些老年同志本來或許可以用經濟實力來緩和年齡與身體的歧視,交換到情慾滿足的機會,然而目前的文明道德不但賤視性交易,更將它嚴厲的罪刑化,使得交易雙方的卑微需求都很難實現。如果真的要面對老年同志生活的現實,開發跨代戀和性交易的議題空間將是同志運動不可迴避的路徑。

「老者安之」是《論語》中孔子對理想社會的期望之一,但願老者能享受安樂。然而在快速變化的社會裡,這句還可讀出另一層意義:老者要「往哪裡去」?(古文裡,「之」為動詞時,意為「往…去」。)或許這本書的問世,可以讓我們開始好好想想「老年同志的活力和願景可以往哪裡去」的問題。

轉載本網頁時請保留本版權註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