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評林芳玫<A片的痛快邏輯>
1996年12月14日 女學會東吳大學「性批判研討會」 |
芳玫的文章一向寫得非常清晰,讀起來十分痛快,因此我就不再重複重點,也撇開枝節的辯論,只在一些可以進一步思考的論點上提出我個人的看法。
這篇論文在觀點上似乎有兩個不太一樣的發展方向。在前一半的「自閉迴路」和「強暴迷思」這兩節中,芳玫的立場主要是批判男性在A片世界中全面壟斷女人對身體感受的定義權和詮釋權,扭曲了女人的呈現。或許也因為這個比較簡約式的立場選擇,因此芳玫雖然在第四頁精闢的提出了痛苦和快樂之間的詭譎複雜關係面貌,卻又不得不回歸到一些有點問題的立論上去。
例如,芳玫之所以能在眾多A片中歸納出男性的痛快邏輯,很重要的一個推論是因為她認為A片中女人齜牙咧嘴、肌肉扭曲的表情「毫無疑問的」是痛苦。可是芳玫大概也會同意,就像痛苦與快樂之間的關係詭譎複雜一樣,表情的指涉也是很複雜多元的。舉幾個簡單的例子,有人笑得像哭,有人哭得像笑,有人難過的時候表現為興奮,快樂的時候反而深思。那麼芳玫又是在什麼經驗基礎或全知觀點上斷言A片女人臉上的表情一定是痛苦,或者一定會被觀眾讀成痛苦呢?而且,如果說大部分觀眾都把這種表情讀成痛苦,那麼這又暗示了什麼樣的文化詮釋脈絡呢?
A片中當然有男人的痛快邏輯,A片對女人表情的千篇一律呈現也是應該被批判的,但是女人自己個人的「快感邏輯」又是什麼樣的呢?(你看過你自己的快感表情嗎?)在這裡,至少就女人而言,我們可能要像西方女性主義者鼓勵女人觀看自己的性器官、認識自己的身體一樣,也鼓勵女人用各種方式來觀看、拍攝、欣賞、理解自己在快感過程中的表現和表情。不過,一想到有鏡子或錄影來加入快感過程,女人首先就會擔心其中會不會有流通濫用的危險,就像女人在穿著豔麗性感的服裝時也擔心會不會遭受騷擾一樣。而面對充滿恐嚇的環境,女人是僅僅力求自我剋制、自我保護,還是同時積極挑戰父權世界對女人身體行為的覬覦和管理,這倒是彭婉如事件之後無數女人已經開始思考的。
芳玫這篇文章最大的長處就是她對於情慾互動過程的複雜性的深刻反省。像在第九頁,她清楚的看到婦女運動者在對抗強暴迷思時,為了實務上的考量而不得不一再大聲疾呼「女人說不就是不」。芳玫則深刻的提出,其實婦女團體這個口號也把複雜的男女互動情境簡化了:女人說不,不見得就是不,也不見得就是要,而可能具備各種多樣性。(當然我們不懂的是:為什麼A片中女人不停說不,事後卻容光煥發的離去時,芳玫卻又覺得不可置信了,難道這個時候的「不」比較有固定意義嗎?更挑戰的想,女人說「不」有沒有可能是一種文化調教的習慣性反應?「不」有沒有可能已經在此過程中形成女人自我助興的一種方式?)芳玫很明確的指出,不論是男性對「不」和「是」的顛倒意義,或是婦女運動要求的清楚意義二分,這種對語言意義的明確要求和固定,不但使得其他細緻的情慾感覺內容遭到壓抑,也排除了情慾活動雙方進一步協商對話的可能。就像一位女性受訪者說的,「還有很多其他的感覺嘛!」
可是,如果我們希望徹底挑戰這種簡單的二分思考,那麼我們就還需要繼續問:女人「能」表達這些感覺嗎?
如果我們現在還不知道如何表達,那麼,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情慾文化資源才能提供女人豐富的語言和表達,來捕捉、描述、甚至發展女人身體上的複雜感受?如果我們不敢表達,那麼,我們需要什麼樣的社會文化條件才能使女人在現實生活的情慾活動過程中自在坦然的說出這些感覺--不管它是淫蕩、瘋狂,或是厭煩、噁心--也因而使得女人的這些聲音在A片及其他文化場域中得到無法磨滅、無法消音的呈現?
女人的嗯、嗯、嗯已經是一種語言,一種需要經驗才會發聲,一種需要學習才聽得懂的語言。順著芳玫的批判來想,我們當然需要思考如何更豐富情慾活動雙方的溝通協商管道和方式。可是,有意思的是,在這種努力的過程中,真正阻礙情慾意義多元豐富的力量,恐怕並不是那些使得男人身體僵化、情慾窄化的A片,而是那個長久以來就徹底反對並壓迫A片的正經道學文化。更諷刺的是,這個正經道學的文化同時也正是那個反對女性衣著豔麗、反對女性口帶酒氣、反對女性情慾探索、反對女人只愛女人的忌性文化(sex-negative culture)。可惜芳玫對A片邏輯的批判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個非常道德形象、非常屬於我們常識的正經道學文化。
在論文的第二部份,芳玫展現了新的視野。她脫離了激進女性主義者那種把所有A片毫無例外的視為男性宰制並且將女性全然視為受害者的簡單壓迫/受害二元論。芳玫十分憐憫的認為A片最大的傷害是它把男人鎖入了顧影自爽的死巷子,單薄化了男人的身體想像和快感模式,掏空了男人的主體內容等等。在這個立場上,芳玫的分析一反論文前半段的強烈批判,反而充分表現出女性主義者對男人很少表達的友善同情。
不過,芳玫對男人透過A片而可能達成的開放和進步仍然存疑。她覺得近年來A片內容和敘事觀點的多元化,多半集中在女人身體的多元繁複、豐饒精緻,也就是說女人的身體已經鉅細靡遺的性化(sexualize),而男人的身體--至少在A片的影像中--還有待改造。令人驚喜的是,芳玫在這一點上並沒有像許多媒體研究者那樣公式化的轉向批判女性身體的性化,相反的,她在論文的最後提出一連串問題來期待男人身體和主體的改造與性化。可惜芳玫並沒有時間細說如何重新整編男性身體與男性認知,或者誰來做這個工作?是新好男人的自我反省?還是女性主義性解放者主持的男人性心情工作坊?
不過,我倒覺得芳玫自己的討論已經包含了某種可能的答案。當初彭婉如並沒有因為民進黨一向赤裸裸的性別歧視而退出民進黨,反而全心投入,在非常大男人的政治生態中努力創造出今日百分之二十五的有利局面。同樣的,就A片的情慾世界而言,女性主義者也不會放棄改造這個性的場域,因此芳玫可能也會同意,我們需要鼓勵更多資本和人力投入攝製和產銷更多類型的A片,或者鼓勵一般民眾流通自己拍攝的各種不同A片以沖淡或重新創造A片的快感邏輯。不過,以現階段大家對色情的反感和抹黑,恐怕芳玫需要對A片保留更多正面觀點,積極平反A片在文化中的全然負面形象,才能吸引更多人投入生產A片以及豐富的、非單向混同的男性情慾文化及主體位置。
另外,按照芳玫的邏輯來思考,要豐富與充實影像中男性主體的內容和男性身體的呈現,就需要肯定並進一步鼓勵男人身體在現實生活中的裸露性感呈現。在這一點上,其實商品文化和流行雜誌及廣告已經在做了,像任達華寫真集、郭富城寫真集、以及無數男性內衣廣告等等,可是它們也都遭受了媒體研究者的批判,說是推動了身體的商品化,或者像前一任北美館館長張振宇的自畫裸體像也遭到批評,說是自戀敗德等等,女觀眾還說她們的眼睛遭到了騷擾。
倒底我們希望男人怎麼看自己的身體?這類圖像的意義和用途還需要女性主義者思考。
要是芳玫像她在文章最後一段中所流露的,不只希望改造A片世界,而是更關切真實世界男人的改造,那麼我們還必須認識到,在我們的文化脈絡中,被壟斷的不僅是女人身體的定義權,也包括了男人身體的定義權。
男人身體在A片影像中持續的缺席或一貫的誇大呈現就是一種壟斷。作為要求和男人互為主體、塑造彼此自我形象的女人,相信芳玫也會同意,我們不但要奪回女人身體的定義權,也要奪取男人身體的定義權,截斷男人的情慾自閉迴路。比方說,女人不能再強化原來對男人身高、學歷、收入、智慧、老實等等的渴望,這些渴望常常更進一步強化男人在具體世界中的權力,使得他們更不會自願成為客體來和女人進行互動主體的互動。因此,女人須要在具體的兩性互動中顯示她們現在慾望的,不再是那些頭腦僵化、心態老大的老實木頭,而是那些愛打扮身體、想化妝身體的性感男人,或是那些自願作客體來討好女人、取悅女人的男人,也就是那些過去被女人不屑、男人不齒的男人。女人現在要用女人的善意支援來平反這些另類男人所受到的抹黑,而且提供不受歧視和打壓的環境,讓他們的生活經驗和魄力成為其他男人羨慕、參考、學習的座標。
另外,如果我們期望男人離開他專注封閉的主體位置,成為女人的情慾對象,那麼女人就得操練並施展凝視的眼光,用她們情慾的目光告訴男人他已經成了女人慾望的對象客體。女人的目光和語言要告訴男人,她們欣賞男人的手肘、下巴、頸項、小腹、大腿、腳趾等等,而不是他的陽具或者身份地位而已。而事實上,這種大膽的女人也已經在我們中間,可是我們需要反省的是:這種挑戰並改造男人痛快邏輯的「壞女人」在我們的文化中通常會有什麼下場?女性主義者又是如何看待她們?這些豪爽女人的經驗和實力要怎麼樣才能為其他女人所分享?顯然這些方面的女性情慾解放需要我們思考。剛才芳玫說:「怎麼看不見有血有肉的男人?」可是我有點擔心,要是有血有肉的男人真的站在我們女人面前,我們敢瞠目直視他們血肉之軀所散發的情慾嗎?甚至,我們能有那個能力欣賞、挪用那個身體來促成我們的情慾滿足嗎?還是我們又會把那有血有肉的身體視為性騷擾、色情狂?
反對女性情慾解放的力量十分強大,而這個保守的力量卻同時也反對男人投身情慾去改造男人的痛快邏輯,更是一向堅決反對A片、打壓A片。在這個錯綜複雜的網路中,芳玫在情慾分析上的努力到底要佔什麼位置呢?謝謝。
轉載本網頁時請保留本版權註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