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賤人就是要矯情:一個社會學的解讀

何明修 /台大社會學系 2013/03/25


自從2012年以來,一部以中國宮庭權力鬥爭為題材的《後宮甄嬛傳》在台灣上映,其中一句台詞「賤人就是矯情」成為了流行的用語。有鄰居起糾紛,用這句話來罵人,結果被法院判要罰錢,足部按摩業者也以「健人就是腳勤」當做廣告宣傳。立法委員更擔心這句話會「教壞囝仔大小」,要求電視要主動消音。似乎這句台詞講出來很多人的心聲,許多令我們感到厭惡的人物,往往是虛假作做,言談之中,完全沒有一點真誠流露。舉個例子來說,在三○九全台二十萬人走上街頭要求反核之後,行政院長的回應是「很感動,因為這是一種成功的公民參與」。你看看,政治人物可以一手捍衛被受質疑的核四工程,一手用「鳥籠公投」來坑殺反核民意,嘴巴上還可以說感動,這樣還不夠矯情嗎?

◎「常人就是矯情」?

先撇開這些不談,從社會學角度來看,「矯情」是乎是我們日常生活常做的事情。當我們週遭有人遇到事業不順、感情糾紛等不如意之事,作為朋友當然是要表達關心,提供協助。但是不可否認地,有時候我們也可能不是真的那麼關心對方的處境,有可能因為交情不夠,或者當時的身心狀況。即便如此,我們還是有義務要展現出來很在意的樣子。理所當然,當自己成為苦主時,我們也知道很多來自四面八方的噓寒問暖,也許只是場面客套話,不需要太認真對待。一個真正通情達理的人不會交淺言深,對於點頭之交的問侯語,我們通常不會挑心挖肺,傾訴內心真正的想法。這樣道理就像是臉書的「讚」,大部分情況是意味著「我讀到這篇留言了」,或是維持友誼的公開宣示,並不代表對方完全認同,並且喜歡版主所寫的內容。


簡單講,「矯情」就是隱藏我們內心真正的想法,配合公眾與社會的要求,呈現出被期待的那個樣子。就這點來看,我們的生活可以說是無處不矯情,服務業要有顧客至上的態度,課堂教師需要展現出誨人不倦的精神,學生被要求全神貫注、認真聽講;在公車或捷運上,連乘客都需要對於老人與孕婦主動讓座。這些表演的義務是強而有力的加諸在我們身上,無論我們當時的實際心境為何,幾乎都沒有不遵守的可能性。

◎Goffman對於「矯情」的分析

社會學家Erving Goffman在1959年出版了經典著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 (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 ,他解答了這個為何必得「矯情」的謎團。Goffman認為,所謂的社會不外乎是一列系我們要配合演出的角色,一旦進入某一種的角色情境中,我們就需要順從其角色要求(role expectation)。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需要進行印象管理(impression management),將被肯定的那個面展演出來(例如銷售人員以客為尊的殷勤),而將令人不悅的部分偷偷隱藏起來(例如面對無理取鬧的奧客之無奈)。基於這樣的要求,我們需要進行觀眾隔離(audience segregation),在空間上劃分出別人看得到的前台(front stage)與看不到的後台(back stage)。試想一想,有多少人用餐客人看到內場廚房實際狀況,還願意大噲朵頤?


對於許多讀者而言,Goffman的看法常是被認為過於憤世嫉俗、犬儒主義(cynicism),彷彿我們所處是一個虛情假意的世界,在其中沒有任何一點真心誠意。但是我認為,這是一個錯誤而浮淺的解讀。Goffman的核心關懷並不是指責社會的偽善,或是個人的奸巧,而是指認出社會生活中的必要道德成份。

◎偽善是邪惡對於美德的致敬

一個平庸而缺乏想像力的看法是,道德意味著大家都遵守一定的規則,沒有發生任何背德行為。這事實上是不可能存在的鳥托邦。社會學的思考指出,道德的力量並無法確保不會產生違背規範的行為,它的力量在於,這些行為一旦出現之後,就會被公眾指出來,並且加以譴責,標籤成為負面的榜樣。一個社會之所以是道德,並不在於大家都循規蹈矩,完全接納了某些共同的規範,而是在於我們都需要「矯情」,抑制自己私人的情欲與好惡,配合情境的要求,扮演好應有的角色。


可以這樣說,Goffman的討論深化了西諺「偽善是邪惡對於美德的致敬(hypocrisy is the homage which vice pays to virtue)」之意涵。換言之,我們當然厭惡偽君子,因為他們似乎都是帶有某些不良的意圖,試圖騙取我們的信任;但是更可怕的其實是毫不掩飾的真小人,因為他們的行為才是真正挑戰我們共同信奉的規則。舉例而言,很多男性政治人物是大沙豬,對於女性有根深柢固的性別歧視。但是目前我們所接受的遊戲規則即是,誰敢公開講出自己的偏見,就算是「失言」,需要公開道歉,要不然就別想在政界再混了。理所當然,大部分政治人物的道歉很可能不會比鱷魚的眼淚更真誠;但是儘管如此,如果真的有政治人物敢捍衛自己的「失言」,甚至宣稱自己的看法有科學根據,那麼社會大眾真的可以接受這種情事嗎?


「矯情」是必要之惡,為了維繫共同的生活,我們不得不將真實的自我隱藏起來。如果這一點可以確定的,那麼下一個要解答的問題就是,為何「賤人」比「非賤人」特別需要「矯情」?

◎為何「賤人」比「非賤人」更「矯情」?

我們先還原一個基本的社會事實,所謂的「賤人」,原意是社會地位較低下的群體,而不是品德有缺憾的人。對於中國宮庭貴族而言,所有的老百姓都是「賤人」,這是無庸置疑的。但是這也同樣是來自於統治階級的偏見,我們才不知不覺中將地位低下等同於品德缺憾。這是統治者的顧影自憐與自我沾光,意味著擁有權力即是代表道德與倫理上的優越性。因此,我們目前口語中「賤人」,總是帶有道德非難的指控。


一個不難發現的情況即是,越是處於弱勢的社會地位的人,越是需要「矯情」。無論是在日常經驗中,我們都知道,老闆可以對下屬頤指氣使,但是後者卻只能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台灣人常描述的工作經驗即是「吃人頭路、裝乎搥搥,吃乎肥肥」(台語)。Goffman一系列對於社會互動的研究,精確地掌握了各種幽暗、隱諱的潛規則,但是很可惜地,他沒有將權力的因素納入考慮。如果說是弱勢者特別需要隱晦自己的真正情感,但是強勢者卻往往免於這樣的要求,那麼這對於我們思考社會壓迫,會有何種的啟發?


Goffman未能發展出來的政治社會學議題,由政治人類學家James Scott所繼承,並且進一步解答。在1990年出版《支配與抵抗的藝術》(Domination and the Arts of Resistance)一書中,他提出了這樣的觀察:「沒有支配體制不產生對於人類尊嚴的例行侮辱與傷害:勞動成果的佔有、公開的羞辱、鞭打、強暴、巴掌、猜疑、鄙視、儀式性污衊與其他」。因此,在承平時期,被支配者學會如何在這種殘酷的體制中生存,他們將其不滿隱藏起來,外表表現出一幅恭順的樣子。換言之,被支配者往往需要強大的情緒管理能力,不滿只能默默地往肚內吞。

◎James Scott的分析:弱者的「矯情」也可能挑戰支配體制

Goffman指出,社會表演涉及公開的「前台」與看不見的「後台」;在這個基礎上,Scott強調任何社會支配也具有兩面性:大家都看得見的公開場合是強勢者的天下,他們設定了一套「宮廟堂儀」,要求弱勢者按照官方的劇本演出,週而復始地表演出恭敬從命的姿態,這即是所謂的「公共腳本」(public transcript),但是在一旦處於支配者所看不見的角落,被支配者卻採取「隱藏腳本」(hidden transcript)的策略,例如各種「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因應之道,試圖避免更多損失,或是為自己贏得更自由的空間。越是處於極端不平等的壓迫,例如奴隸制,公共腳本與隱藏腳本的落差越大,也意味著弱勢者更需要「矯情」。


那麼是否統治者會看穿「矯情」的假象?Scott認為有很多可能情況。某些愚笨的統治者相信從屬者的公開表演,以為這即是現存的社會秩序,也是應有的社會關係。但是他們忽略了從屬者無所不在的日常抵抗,不斷地在私底下挑戰支配體制的極限。也有些比較精明的統治者看到從屬者的表裏不一,有些時候似乎只是在做表面工夫,而不是真誠演出。在這情況,統治者通會採取一種本質論的解釋,他們往往認為是地位低下者本身缺乏教養、或是品德不良,而不是歸諸於支配關係所造成的人性扭曲。在幾乎全世界的傳統支配情境下,「奸巧」(cunning)是統治階級對於被統治階級的刻版印象,也因此才出現了中國宮廷貴族所說的「賤人就是矯情」。

◎「矯情」的兩種可能性:社會展演與弱勢者的維生

從社會學角度來看,「矯情」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我們為了社會生活所必得要付出的代價。為了維持共同的道德規則,我們不得不隱藏赤裸的自我,呈現他人所期待的樣子。另一種「矯情」則是弱勢者被迫採取維生手段,如果他們不按照有權者所規定方式行事,他們的生計可能喪失,甚至有生命的危險。


因此,社會學的分析也引導了幾項結論。首先,請不要再講「賤人就是矯情」。對於現代多元而開放的台灣而言,這種中國封建的道德觀只會帶來負面的作用。更重要地,說人就是說自己,將這種台詞當作流行俏皮話使用的人實在是在「自我作賤」,因為我相信,他們很多時候也不敢講出真心話,經歷「心事誰人知」的無奈與苦悶。


其次,我們要儘可能消除權力所帶來的「矯情」。現代社會講求的是功能分化、平等主義、與對個人的尊重,從古代的師徒制到現代的師生關係即是一個明顯的例子。不受限節制而缺乏民主可課責的權力,往往導致極端的不平等,這迫使弱勢者需要不時「矯情」,如此一來就容易喪失人性的尊嚴。


最後,無論怎麼樣民主化的社會,權力作為一種協調公共行動的元素還是不可能完全消失。在制度上,我們可以儘可能改善,避免權力的濫用。但是對於在位者而言,更重要是一種基於反思之後的修養,如果不懂得更審慎而自覺地使用權力,那麼還是有可能製造了在下位者被迫「揣摩上意」,導致「矯情」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