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人公民特別矯情?

卡維波


因為我寫的《性工作與現代性》使用高夫曼Goffman理論,有學生問我對「為何賤人就是矯情」文章有何看法?我把留言再轉貼在這裡。


嗯,我有看到「弱勢為了生存必須矯情,要求弱勢矯情在一些情況下是對於弱勢的支配」大致這個說法;不過我不太同意。對高夫曼而言,矯情或不矯情其實都是「印象管理」,許多矯情並不是特別針對弱勢階級的社會控制,而且很多時候中產階級一般比較被要求「矯情」(但是也有例外,所以總的來說「矯情」與「支配」的關係是較為流動的)。


當然,「賤人就是矯情」是電視劇的虛構流行話語,很難講確切意思。從表面看,「矯情」意思大約就是一般所謂的「假仙」(對岸流行說「裝B」),但是由於「賤人」一詞似乎是不確定的價值判斷,因此「賤人就是矯情」有很多可能使用情境。例如對於謙謙君子的溫良恭儉讓,有人會說「賤人就是矯情」。或者某甲看到色情就說噁心,也可能有人說甲「賤人就是矯情」。或者急著擠上公車的乘客自我壓抑著排隊守序,也被評為「賤人就是矯情」。或者,看到天菜卻裝著不是他的菜,更是「賤人就是矯情」。其實這句話我覺得相當不錯,所以大家都用的很高興,同時這表示傳統語言裏的「賤人」有很豐厚的意義,不能被現代的簡單平等觀給輕易否定掉。先讓我講完高夫曼:


高夫曼講的現象廣義上屬於社會控制,或許也能應用到社會支配,但是高夫曼自認最符合其理論描述的是美國中產階級,如果說涉及支配,大約也不是對下層階級的直接支配,而是一種支配效果。怎麼說呢?我的《性工作與現代性》一書從「文明化」角度來看高夫曼(不過「文明化互動」並不能窮盡高夫曼的「互動」觀念,兩者不完全吻合)。若要講「矯情」,那麼文明化的禮貌、舉止、儀態等等自我呈現或互動,通常會被當作矯情。非正式化(不太嚴謹文明的)互動舉止則是「不矯情」、「直白」等等,所謂「後台」的行為就是非正式化舉止的一種。如果真的要從「支配」角度來解釋高夫曼,那麼學生必須在師長面前保持文明禮貌(矯情),固然是一種支配,學生在私下後台與好友胡搞瞎說(不矯情)以便合群,也是一種支配。但是我覺得「支配」不應該被用的這麼普遍化。 


不過,講文明化還是可以講支配問題。中產階級的文明化互動可能是其(有別於下層)階級符碼,因而有著階級支配的效果;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高夫曼講的某些互動表演有階級支配的含意。但是更有趣的是,在文明化普遍後,一些中產階級的階級符碼反而可能是「不矯情」的非正式化舉止,被形容為「瀟灑」、「率真」、「不拘」。(可是,中產階級的「故作瀟灑率真」會不會反而被某些人認為「矯情」呢?當然也有可能。這其實是說「矯情/不矯情」很難區分或無真正標準,畢竟高夫曼對「本真自我」也是存疑的)。


因此,我傾向於認為「不/矯情」與「支配」的關係是比較流動的。我不認為下層階級弱勢在「自我呈現/人際互動」方面特別被要求「矯情」或「不矯情」。高夫曼的理論一部份是普遍的、不分階級的,因為有些互動(像說話時不用屁股對人)若做不到,通常會被認為「非社會」(神經病之類)。但是高夫曼有些部份的所指卻有著明顯的「文明化互動」的意義。不過即使是後者這部份,也不蘊涵弱勢階級特別被要求表現矯情(或表現不矯情)。


最後我要講我真想講的「賤人」:離開高夫曼的美國,先回到西方傳統中不常見的下跪。下跪好像和「(下)賤」或「不平等」連結,這不是現代常見的一種互動表現。但是在當代被注入民主平等的亞洲社會裏,仍然有著下跪的行為,像經常被討論的苦行六步一跪。對於這種文化傳統裏的下跪行為,我在〈逆流酷兒〉一文(收入《酷兒、情感、政治:海澀愛文選》)有些分析,有別於道德進步主義對於卑賤、臣服、不平等的簡單觀點;總之,我建議可能要更動態地看待「封建傳統」,探索另類現代性的可能。像道德進步主義津津樂道「公民」,我則覺得「賤民」還有很多可能(想到孔子說的不相關卻也相關的一句話:「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注意這句話本身也是孔子在做自我呈現印象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