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團買春去:台灣男與中國女的複雜多元性關係

陳美華 /中山大學社會系

性觀光對一般人來說也許是個陌生的詞彙,但說到出國買春應該就平易近人多了。我是因為過去幾年都在做性工作的研究,從男性消費者口中得知,「現在都嘛直接去大陸,不在台灣玩了」、「俗擱大碗」的評論後,開始留意到台灣男性出國買春的現象,並透過冗長、繁複的協商過程,終於取得跟著買春團前進中國的機會。這篇短文就跟巷仔口的朋友簡要的分享我過去跟隨買春團所觀察到的現象,希望可以讓大家對於習以為常的性/別實踐有深化討論的空間。

【下川街上以台灣男客為訴求的旅遊廣告,「俗擱大碗」,陳美華攝】

【下川街上以台灣男客為訴求的旅遊廣告,「俗擱大碗」,陳美華攝】

移動中的男慾地景

我跟的這個買春團是個五人小團,成員中有兩位是單身,其餘三人都是已婚的中年男性。我們撘從高雄出發,抵達澳門的長榮班機,從拱北關入境中國珠海,再轉搭事先預約的小巴士,驅車抵達山咀港,再從港口改撘渡輪到下川島。全程路途遙遠自不待言,比較值得一提的是,從高雄到澳門班機、從山咀港到下川島的渡輪路上,旅客幾乎清一色都是男性。更令我驚訝的是,渡輪上旅客的行李吊牌上標示的是讓人熟悉不過的台灣地名:台南市、嘉義市、台北縣;充耳可聞的盡是台語。爆滿的渡輪上連我在內的女人不會超過十人。有一、兩位女性是下川居民,回鄉探親來了,其他幾名明顯有施粉、打扮的女人據同團成員的說法,是在下川上班的小姐。不斷往返於台灣、下川兩地的台灣男性遊客數目,以及他們往返兩地的頻率都超乎我的預期,我們還在渡輪上巧遇其中一位成員的朋友。他是回下川「探親」的,他的老點愛咪小姐也到港口來接他,兩人再同坐渡輪回下川。下了渡輪,旅客們或撘私車家或轉撘小巴,但他們共同目的都是體驗下川的性觀光。

【台灣男客去下川買春的路線圖】

【台灣男客去下川買春的路線圖】

當下看著擠滿台灣男性的渡輪,我突然覺得人形地景(humanscape)這個詞整個都鮮活起來了。每天,以出國開會、參展、旅遊、參加各類兩岸運動賽事為名,從台北、台中、高雄出發,為了性與慾望而往廣東東莞移動的男性旅客在天際間劃出一條條的人形流動地景,不同的是,這是個基於異性戀男性慾望,以及對中國女性的性幻像所構成的人形地景。伴隨著這樣的性遷移,這些男台灣性消費者和中國年輕女性工作者慣常出入的場域,從旅館、酒店、餐廳、髮廊、桑拿、卡拉ok、沐足按摩中心到高檔夜總會都成為跨國/性交易空間;在這些地方,兩岸男女間的性交易不可免的成為性別、階級、國族政治相互接合、交織的場域。

逛花街之看與被看

在跟團去中國以前,就常有受訪者告訴我:「在那邊〔指中國〕有成千上百個小姐站著讓你挑,你還可以先摸摸看」、「在那邊哦,像皇帝選妃一樣,超爽啦!」之類的話,但始終覺得是受訪者誇大其詞。其次,女性主義的訓練老讓我想著,上百個小姐排排站,被動的供人挑選、品評,滿足消費者享有繁多選擇所帶來的刺激感的同時,小姐們豈不成為男性凝視下被物化的性客體?這些疑問在隨團走訪台灣男性最愛的花街之後,都獲得了解答。

我跟的這個團,經濟能力屬中低階層。經常去的是台灣男客偏好的常平中價位卡拉ok店桃花鄉,以及為了試試高檔酒店而特別去的當地五星酒店。兩者的花街規模與呈現方式不盡相同。桃花鄉的花街每晚都有250-300個小姐左右,小姐一個挨一個的站著,歪斜的行列間,小姐們空出約一個人寬的走道讓性消費者可以游走其間,並近距離的品評小姐以便挑選。每個小姐左胸口都貼上不同顏色的紙卡以標示她們不同的市場價格,上面寫著小姐的花名。小姐的媽咪們,總是在男客眼光落在某個小姐身上之際,就將小姐推出來讚揚她的身材優點,甚至直接將小姐的胸部推到客人眼前。但在五星酒店,花街的排場令人震驚。在可以容納近千人的表演廳中,現場約有450-500個小姐,分別端坐在一排排的椅子上。消費者一樣可以穿梭在行列整齊的小姐之間進行挑選。酒店給消費者數條花圈,喜歡哪個小姐,就將花圈套在她脖子上。

【網路上隨處可見卡拉ok酒店以花街為號召的廣告】

【網路上隨處可見卡拉ok酒店以花街為號召的廣告】

女人的性與身體在這兩個不同的性交易空間中都是被商品化、物化的對象,但桃花鄉挪用了相當多當下夜店的元素(昏黄燈光、電音舞曲)來組織花街,熱鬧的氛圍讓人很容易參與其中。同時,小姐們也並非全然被動的客體。站立在舞池中的小姐,不少人主動笑臉迎合客人的目光,但也有不少小姐看到不喜歡的客人直接背過身子,不願撘理客人。換言之,客人在選小姐,但小姐也在挑選客人。相反的,在五星酒店中,小姐一個個被擺得像洋娃娃一樣,面向客人,像商品一樣等待被挑選的場景令我深覺不快。同團成員中,有人認為「這種安排對客人比較好,燈光很亮,看得一清二楚。」「不像桃源鄉那樣感覺比較粗、比較亂」。但一位體型很胖,在異性戀性愛市場相當不討喜的團員阿亮說出了他的不適感:「客人壓力很大,因為你是在看她沒錯,但同時間有更多〔小姐的〕眼睛在看你。」

阿亮的說法凸顯了一個弔詭的現象,明明小姐是擺著被看、被挑的,但客人一一走過小姐面前,要好好看她們的同時,卻得面對她們那一雙雙明亮大眼的反向凝視;(客人)看與(小姐)被看的關係瞬間被逆轉﹣﹣小姐們帶笑的眼睛看似甜美,但又好像在逼問些什麼,「你要選我嗎?我這麼年輕、漂亮,你呢?你是誰,你有資格選我嗎?」尤其是這個高檔次的酒店,和現場穿著時尚的白人以及港澳多金男性相比,來自經濟相對較弱、體型、外貌又不佔優勢的台灣男性,平常用來支撐其男性認同與權力象徵的元素在這個性交易空間中都屈居弱下風。還好半小時之後,男人們可以回到自己的包廂,不用再被小姐們帶笑的眼神苦苦相逼,而被迫必須審視自己在更廣大的男性群體中那絲毫不起眼的位置。

【仔細看一下瑪哈,感受一下到底是誰在看誰】

【仔細看一下瑪哈,感受一下到底是誰在看誰】

男性的愛情勞務

買春團成員究竟想在跨國之旅中獲得什麼,無疑是人們最常見的疑問?我發現,35歲以下的年輕族群,比較傾向於追求性慾的滿足,同時也談到嚐試各種新奇的性實踐,儘可能和各種不同的女人性交等說法。比較令我驚訝的是,已婚中年男性經常表示「想要享受一下談戀愛」的感覺。國外的性消費者研究也不乏強調常客和小姐之間發展出近似「女朋友」感受的現象,但直白的希望在性交易中「享受談戀愛」的說法,幾乎刷新了這類研究的文獻。事實上,即便是那些強調性需求滿足的年輕男性,也多少透露出最好的跨國買春經驗是「雙方都有感覺」,但那經常是可遇不可求。

已婚的買春客想要談戀愛,大都因為他們自認自己的婚姻是一灘死水,毫無生機。於是跨海到中國找小姐,成為感受「戀愛fu」的好方法。而且,這種可以「好好放鬆」的感受絕不是在台灣某地的性消費可堪比擬的﹣﹣「有誰敢在台灣摟著另一個女人,公開在街上走?誰敢啊?但這裏(中國)就可以。」是的,不只是性被商品化,在這裏親密關係也被商品化了,而且,他們強調的是一種可以被公開展示、公開可見的戀情。有趣的是,為了感受談戀愛的fu,小姐和男客都必須積極的投入做愛情(doing love)的實踐;於是乎,我又在這跨國性交易空間中觀察到一些出人意表的異性戀性別展演。

女性的愛情展演

小姐,作為性工作者,照理說應服侍男客,但事實上常常是男人在服侍小姐。他們經常以「老公」、「老婆」或男女朋友的方式相稱,藉由動員這類親密性的異性戀符號系統,(男客)作為男友/老公理應照顧(小姐)女友/老婆,於是雙方開始操演一系列性別化的戀人實踐﹣﹣男人扶她上車、幫她挾菜、陪她唱情歌、找話題和她聊天、喝交杯酒、付餐費、送她禮物;女人則是勸他不要喝太多、偶爾撒撒嬌,不時扮演小鳥依人的嬌弱模樣。這種做愛情的展演在成員安排野外踏青的過程中更是明顯。人們交代女人穿著家常一點,以便看起來像交往中的情侶;一個中年男性,明明不敢坐雲霄飛車,但為了陪他的「女友」玩,只得硬著頭皮坐;還有人明明累垮了,但硬是得陪著鮮少有機會出遊的「女友」爬山看風景。

這些愛的展演與實做究竟是不是愛情,經常是學者們爭論的重點。有人認為男女都是清醒的,交易才是真實,愛情不過是一種體面的說詞;有人認為主體是在操演、實做過程中建立起來的,因而不能說它是假。我的受訪者中,自認為「暈船」、「沈船」的大有人在。愛著卡慘死,男人回台後,透過QQ連繫還不夠,光是國際電話一個月就打了兩萬多塊,每隔一、兩個月就回去一趟「探親」的大有人在。而且,為了怕朋友笑他們「暈船」,都變成自己前往中國。相反的有經驗的老鳥清楚的切割性交易玩樂與親密愛情的界線,也藉此確立他們在買春團中值得效法、崇拜的地位。男人們早晚會從這些甜蜜的戀情中醒來,而清醒的原因也相當的一致。當這類親密關係涉及現實的金錢或物質時,也就是這些關係面臨瓦解的時刻 ﹣﹣例如,她說她老家要修房子、弟妹唸書要錢、父母生病了需要用錢等等。老鳥總是會告誡新手,「那些大陸妹就是死要錢啦,不榨乾你才怪!」「認真你就輸了,攏嘛是用騙耶!」老鳥的告誡大家都不會陌生,像極了我們對本地陸配的評價。這些對慘痛「暈船」、「沈船」的評論不只是婊子無情、歡場無真愛的反映,往往也混雜了多年來台灣主流社會對「大陸妹」的歧視與偏見。

性/國族千千結

做為支持性工作權的女性主義者,做這個研究的過程是高度矛盾的。我很難不在跟團或研究的過程中,看到不同位置的男性的真實慾望,但另方面我對於他們之中某些人常以種族主義式的言論評論「大陸妹」,或抱著「花錢是大爺」的心態感到不滿。事實上,我們今天看待中國/女性/性工作者的方式,也曾經是第一世界先進國家觀視台灣/女性/性工作者的方式。

【1967年12月時代雜誌登出美國大兵在北投洗温泉浴的照片,在當時也被視為國恥】

【1967年12月時代雜誌登出美國大兵在北投洗温泉浴的照片,在當時也被視為國恥】

早在1960年代,台灣就是美軍性觀光的天堂;一直到2002年,日本出版社印行【極樂台灣】引起國人同仇敵慨的集體國族記憶,相信大家也還記憶猶新。攤在眼前的歷史,逼我們思考一個高度性/別、國族政治交織的課題﹣﹣何以本國女人為他國遊客提供性服務賺進外滙的同時卻被看成是國族的恥辱,而本國男性前往他國買春卻鮮少受到討論,甚或被默許?另外,我們也該開始設想(跨國)性消費者的性倫理,意即建立一個尊重(異國)性工作者的消費環境,以減低性工作者被物化的程度,或避免不當的放大性消費者的權力。這在性觀光全球化的年代顯得越來越重要。

 

原文出處:http://twstreetcorner.org/2013/06/10/chenmeih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