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色女人

 

三十岁女人的两个好朋友

何春蕤
妇女杂志页 1994.10
收录在《好色女人》

 

芝华永远也忘不了她二十八岁的那一年。

倒不是因为她在那一年首次和男人发生了肉体的关系--现在事隔两年,回头看过去,她是怎麽活过前面那二十八年岁月而没有强烈想望过男人的热情拥抱,那才是真正令人不可置信的事。

说真的,所谓的第一次实在也乏善可陈--除了她很痛之外。不过,自从懂事以来,芝华就不断读到“第一次一定会痛”的消息,果然不出所料,她的第一次还真的痛得不得了。或许这也是因为她的身体有点预期、有点希望会痛吧!要是不能感觉到一点特殊感受,又怎麽能叫“第一次”呢?

奇怪的是,在那个时刻,不管那个男人多么的轻柔,多么的多情,也不管芝华自己身体中澎湃着什麽陌生的饥渴呼喊,她在情欲狂潮中仍有那麽一丝冷静盘算和自我查看的空间--“我是不是该这样做?妈妈知道了不知道会怎麽想?不知道他会怎麽样来看我的身体?我身上有味道吧?他会不会伤害我?抛弃我?我是该羞涩还是热情反应?…”现在想来,也难怪第一次会那麽平淡无奇,她自己分心想这麽多事情,哪有心思投入呢?

更可怕的是,当时尽管她的心理和身体都觉得想要,她就是挡不住心中长年累积起来的那种恶事临头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麽,那些日常在报上读到的强暴奸杀侵犯遗弃,所有想得到和性相连的坏事不断涌上心头,芝华几乎忍不住激情呻吟中的一丝丝恐惧。

在那一刻,唯一支撑芝华做下去的力量,竟然是远在英国的南茜。

南茜是芝华前几年共事过的外国女顾问,在台湾的一年工作中,南茜和善的态度和人生地不熟的无措,使得邻座的芝华不得不走出自己的□腆,成为南茜的向导,而南茜的异国文化背景则开启了芝华在身体关系上的熟睡状态。

有一次她们在咖啡的热气中用破碎的英文沟通,南茜问到满街都看得到的宾馆招牌,芝华不知道该怎麽解说,只得羞愧的复颂在报纸上看来的一些描述,然后加上一些撇清自己的声明。

不料南茜的反应却是:“你们真幸福,我们英国人如果要做爱,总是要到对方或自己的住处。可是如果我不想要对方来我家,或者我不想要到对方家中,或者我们想要维持各自的生活隐密独立,只愿分享身体情欲,而不想分享日常的生活状态,那可就不太方便了。哪象你们,有人准备好了很有气氛的房间,双方一点都不用麻烦,也不用善后,就可以做爱,实在太方便了。”

直到芝华后来自己也进了宾馆,她才逐渐明白南茜的意思。在这个多方监视情欲活动的文化中,宾馆的存在还真是一种抗暴的地下军基地,在其中聚集的则是那些在严谨婚姻制度内外游走的灵魂。

一点都不假,芝华就是其中之一。在二十八岁那年和一个已婚的男人开始了情欲生活,而当芝华痛得掉泪时,男人眼神中湿润的怜惜是芝华终生难忘的。

这个顺眼的男人说得很明白,两人能一起做爱,不一定能在一起生活,现在,他和太太倒还能一起生活。

芝华很感谢他没有提出什麽远景来骗她,她本来就蛮习惯自己一个人的生活,现在有个人偶尔抱抱说说,也还不错。

芝华还记得她第一次和那个男人上完宾馆後,晚上就打了个越洋电话给南茜。她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身上混乱的感受,她害怕面对自己今后的生活,她需要有个人来帮她理一理这一切,而她最想说话的人居然是个多少有点语言隔阂的外国人。毕竟,要是没有遇见南茜,芝华也不知道自己进入情欲生活的时刻会延后到几时。

芝华结结巴巴的说出原委,南茜在电话线那一头的惊喜笑声和一连串的恭喜声(这是南茜在台湾过年时学会的唯一句子)却使得芝华的眼泪夺眶而出。

二十八年的平静生活没有给芝华做成任何进入亲密关系的准备,只在她心中装满了各种踌躇和忧虑恐惧,但是南茜却用最开朗的榜样在一年中教会了她如何掌握自己的生命,南茜一点也不大惊小怪更不忧心忡忡的反应态度,使得芝华得到了最大的支持,最大的肯定。

芝华有时在想,或许自己后来这两年那麽自在的继续营造这段情感,完全不需要远景和承诺,因此也不怕日后分手,更不担心受伤,就是因为那男人在第一次做爱听到她喊痛时所表现的心疼,以及南茜在听说她终于开始性生活时惊喜愉悦的笑声吧!

[ Top好色女人何春蕤个人网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