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色女人

 

婚姻迢遥路,何必怨女权

何春蕤
联合报民意论坛1996.2.1
收录在《好色女人》

 

媒体报导中部地区一家联谊中心公布的统计数字,去年参加活动的离婚男女有四分之一以上是女性主动提出离婚的要求,而且许多是因为妻子有外遇或者嫌弃丈夫不上进而主动“休夫”的。

如果媒体用“离婚率高涨”来形容女人主动下堂求去,大约也引不起阅听大众的注目。毕竟,女人不屈就破烂的婚姻已经被许多人视为基本人权。但是当古老的“休妻”说法再度出土,并且与男人链接,改写为“休夫”时,整个报导却透露着一股对女人的不满,甚至敌意,说她们是“大女人”、“忘本”、“野心勃勃”等等。

从制度来看,过去婚姻的稳定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当事者没有别的出路,只好将将就就,甚至忍气吞声。以男人而言,要是当事者有其他出路,就有机会和能力中止不满意的婚姻,古时候许多男人一朝飞黄腾达便抛弃糟糠,就是明证。毕竟,谁愿意早年在无力自主时由父母所做的择偶决定,成为自己一生的累赘?骂他忘本也挡不住他,说他野心勃勃倒正称赞了他的男性气魄。

时至今日,长久以来最没有其他出路但最常被抛弃(被休)的女人,终于有了自主的能力和机会,要是婚姻的品质太差,她们当然会追求属於自己的幸福,而这种作法并不比历史上无数的男人更卑鄙或更无情。

再从急速的社会变迁来看,婚姻也愈来愈不容易维持。人生的路途因寿命延长而变长,时代的变化速度则快得令人眼花撩乱,就算两人相识相爱的时候颇为相合,但是两个人之间原本就有而一直尚未浮现的各种人格、兴趣、阶级、品味、潜力等等差异,它们都有可能因为快速变化的环境条件而凸显。这种渐行渐远并不是哪个人的错,活在今日的社会条件之中,我们本来就需要具备更大的弹性与适应性,事实上,一生有多次婚姻在先进社会已是常态。

现代婚姻既是如此的不稳定,新闻报导中“女权造成休夫”的说法显然是一颗烟幕弹。它一方面把“女权”当成一个既成的事实,制造女权已然高涨的假相,另一方面则以旧时代性别不平等文化的语言(“休”)来勾动现代人的不平之气,然后再把现代人际伦理的动荡,归罪到正在竭力谋求改善自身处境的女人身上。

真正使婚姻不稳定的罪魁祸首,绝不是什麽“女权的高涨”,而是--

传统的权威教养以及对情欲的保守态度,使得男男女女都缺乏表达和享受相互关怀迷恋的能力,

现代资本主义的高劳动强度,使得夫妻之间因为压力太大,焦虑太多,而缺乏时间和心情来培养情意,

启蒙以来的民主自由观念,使得夫妻二人拒绝再抹刹自我,认清追求自我实现之必要,

考试挂帅的教育,扼杀了我们创造生活情趣的能力与动机,更使得我们回避愉悦,羞于享受,

封闭僵化的求偶文化,迫使许多人在无所历练、无所选择、无所替换的交往中,盲目进入婚姻,

讲求贞洁的社会文化,剥夺了我们累积经验、交换信息、实验创新的机会和自在感受,

传统的性别教养使得男人缺乏自我调适的能力,使女人缺乏改造环境的能力和信心。

面对一个动荡变迁的社会环境,人们不思开阔生活,创造新机,反而找那最晚开始享有人权的女人来承担婚姻制度的蹒顸。这正是我们在这个“休夫”报导中看到的。

历史、社会、文化因素对婚姻关系的影响,甚至对个人人格发展所造成的扭曲,都是我们需要面对的。怪罪女人太独立、太自私、太自我,只不过是延后自己面对现实的时刻,加快自己被抛弃的脚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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