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色女人

 

我遇见了嫖客

何春蕤
联合报男男女女版 1997.10.26
收录在《好色女人》

 

华西街妓女户的最后一夜。

支持公娼工作权的妇女团体推挤开一层又一层的摄影机,汗水贴着汗水的身躯壅塞在小巷中,绝大部分的红灯户都已拉下铁门,狭窄的信道显得更加黑暗难行。一束束玫瑰被放在铁门前,“陈水扁欺贫笑娼”的布幅飘扬在低矮的檐边。

走完每一条小巷弄,人群在唯一一个比较空阔的三角地带停了下来,有人传上来一个麦克风,一个个支持公娼自主的团体代表就此开始了她们沈痛微弱的呼喊和诉求--就象每一次为人权和自由在街头抗争一样。

说话的都是女人,是那些从来没有机会在华西街的小巷中行走的女人。但是她们诚挚恳切的呼求,听来就和公娼们拉客时的叫喊一样,执着的不放过任何一个悸动的心。

小巷中回荡着的仍然是女人的声音。难道华西街只能有女人的声音?不管是拉客还是抗争?
意外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性工运干部拿起了麦克风:“我想告诉大家,今天我在这里,心情很沈重,因为我就曾经是这里的嫖客。而我想说的是,公娼们对我们劳动弟兄真的是非常好,我从她们那里得到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所以我要说,娼妓无罪!妓女万岁!”
群众热烈的鼓掌,不知道是为了一个成年男人的甘冒不讳,还是因为猛然听见最后那句冲撞常识的奔放言语。

除了妓女,大概从来没有人真正贴近过嫖客。在想象中,这些男人总是低贱的、粗俗的、狞笑的、暴力的、一意孤行的。

没有人想认识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是什麽模样,有着什麽样的梦想,抱着什麽样的胸怀,忍着什麽样的羞辱和无奈。没有人有兴趣知道他们带着什麽样的忐忑和焦虑,才能克服父母师长的再三劝戒,低调走进不可涉足的红灯小巷。没有人想过他们如何思考自己的作为,带着什麽心情走出华西街,怎麽样看待自己,又在什麽样的挫折中再度造访。

这些心情,竟然是一个满脸同情的公娼告诉我的。“虽然我也不很清楚他们的状况,一节十五分钟,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干活了。”她说。

此刻,望着那位工运干部激动的脸,我想起公娼姊妹告诉我的:无数年轻惊惶的男孩,在同窗同学或军中同袍的怂恿中尴尬的面对娼妓成熟的身体,也在她们同情理解的眼神中轻轻的碰触到生命中第一对不属于母亲的乳房,在慌乱中匆匆了事,口袋里踹着用红包装着的二十块,终于昂首成为异性恋男人。

还有那些头发秃到再也没有女人青睐,皮肤皱到引不起任何情欲联想,或者脸色黝黑的泛着劳动色彩的男人,求偶市场中被淘汰出局的次级货,他们踯躅的脚步勉强在华西街拉客的呼喊中寻得一丝被看重的尊严。

这一霎,在那工运干部的呼喊声中,嫖客再也不是想象中拿着钞票欺压被迫妇女的模糊面孔的恶人。相反的,在妓女被扫地出门、被点名丑化的时刻,曾经在公娼身上接受过性启蒙的嫖客主动现身,和妓女并肩站立,挺胸承受四方丢来的石头。

石头当然是有人会丢的。

人群后方有三五个一看就觉得是都会区的中产男人,就是那种自命有气质、有身分、坚信自己未来会有小小事业成就的男人,也就是那种不屑一顾妓女户,但在无意识中哈得要死,而且在玩笑话中把所有女人都当成妓女的优势上班族(“等有朝一日我飞黄腾达,大丈夫何患无女人?”)。

他们环抱着前胸,嘴角挂着一丝丝冷冷的、看热闹的笑,在人群中抛掷着一句句像中学生在课堂里自以为聪明回应老师讲课的话,不但嘲讽维护妓权的女性,也轻篾扞卫妓权的男性,驾驭着不知从哪儿挖掘出来的道德云彩,在华西街的转角颐气践踏。

那样的冷漠和敌意好象不属于妓女和嫖客的人同此心,那样的冷漠和敌意好象只属於黑道和人口贩子的无情。

那晚,妓女和嫖客并肩联手,道德大众反倒和人口贩子惺惺相惜,而华西街的妓院静静的走入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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