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色女人

 

就从拥有名片开始

何春蕤
中国时报家庭版1996.12.22
收录在《好色女人》

 

她在印刷名片的柜台前停住了脚步。打这里经过了无数次,从没想过名片有可能变成她生命中的东西。

她读书的时候,学生就是学生,没什麽需要声明的身分,因此还不作兴有名片,哪象现在儿子女儿才不过一个大二,一个大四,就都揣着印得眩人眼目的社团头衔的名片东给西送。

她做事的时候只是个小职员,兼作小妹,公司不是什麽大生意,老板一人跑外务就够了,因此除了老板之外,公司里没有一个人有那种需要或自大去拥有名片。再说,在那个封闭的年代,女人几乎从来没有那种遇见陌生人而进行交换名片的机会,要名片作啥?

结了婚之后,她变成了陈太太,生活圈子就更小了。谁会需要和邻居、菜贩、大楼管理员、邮差、医生、孩子的老师、区公所的职员等等日常接触的人交换名片呢?

此刻,在名片柜台前,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对她这麽一个主妇而言,名片的真正含意倒不是什麽专业形象或社会地位,而是衬托出她生命中人际关系的狭窄--她连给陌生人名片、和陌生人交往的机会都没有。

是啊!前几天读到港星阿B和妻子B嫂的关系可能破裂的消息,据说B嫂在访问中一直强调她和别个男人共进晚餐真的没有什麽。她记得读到这段报导时的震撼,倒不是因为又有一对恩爱夫妻破灭,而是清楚看见已婚女人居然连和别的男人吃个饭都需要解释,需要祈求谅解。

她胸中的不平唤起了另一段回忆。大概是三个月以前吧!她一个人回中部去看看年迈的父母,在火车上同座的男人好象还蛮谈得来的。她还记得他友善的笑容,有点尴尬,有点温柔,是她结婚二十二年以来很少见到的。

是啊!也许结了婚的女人,尤其是中年女人,脸上常常有某种“生人勿近”的标示吧!不过,那一天她的心情特别轻松,清朗的天气是一个原因,顺利买到有座的车票是另一个原因。不管如何,她的脸色一定是很轻松的,要不然邻座陌生的男人为什麽会有胆开口搭讪呢?
和陌生男人搭讪并不是她平常会做的事,或许是男人前胸T恤袋口上的小鳄鱼吧!大学时代有个男生,她每次看到他时都是低垂眼光看他前胸的鳄鱼,直到毕业也没敢正面接受他表达的好感。欸!那时真是太保守了,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由得对这个男人有点好感起来。

他们轻声的聊着,没有讲任何和私人状况有关的话,是嘛!萍水相逢,何必谈那麽私密的事,更何况这种话题一开,立刻会扰乱他们谈话的正当性,何必呢?就让大家暂时做一下既无根又无牵挂的人吧!

于是,她们在车厢槼律的轨声中谈着最近的台湾社会现象,谈好吃的餐厅,谈各地旅游的经验。眼光愈来愈柔和友善,脸色也愈来愈温暖红润,原来和陌生男人的聊天可以那麽轻松又那麽心跳。

过了丰原,她下意识的开始整理衣裙,眼光飘向行李架上的包包,邻座的男人迟疑了半晌,在列车的广播声中开口:“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她还记得自己的脸上发烫的感觉,霎那间好想继续坐到南部去。

男人帮她拿下行李,她慌乱的觉得满车厢的人一定都听到了那句邀约之词:“不太好吧!我
很忙。”

男人的眼光中有一丝失望,但是礼貌的让开过道,让她下车。车厢滑过月台边时,她依稀感觉到背上有他眼光灸热的烧灼,也感到自己身体心灵上那股强烈的失落感。

那时我要是有名片,就可以静静的塞给他了,至少我们可以维系某种连接,以后说不一定会有机会再见面聊聊,她想。

这麽多年来,她一直是以妻子和母亲的自我定位来面对世界,好象早已忘了怎麽和别人进行自在的、不谈公事的谈话。这次撇开妻子及母亲的身分来面对陌生男人温暖的眼光时,她依稀感觉到少女时代那种被注目被吸引的热力,一种使自己觉得真实存在的活力。

柜台后面的小姐迎上来一个不由衷的笑容。中年女人义无反顾的说:“我要印名片。”

除了名字、电话之外,还要写些什麽呢?她拿着笔在空中划着。

名片是向陌生人介绍自己的,它应该表达自己的特殊爱好。好吧!上款就写“美食研究”。以她每日的烹调工作和食谱研究,这个头衔还颇恰当的。还有,也可以加上“名着阅读”。
她兴奋的幻想着邻居的中年女人皮包里都开始揣着各自的名片。对门黄太太的名片印着“花艺与盆栽”和“女性杂志研究”,林太太是“传统腌制艺术”,康太太则是“面食专家”。她们在这些话题上的耕耘绝对可以胜任任何讨论或检验。

想到这里,她感到一阵雀跃。有了名片,有了和陌生人交往的桥梁,我们这些中年主妇也该向外发展新的人际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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