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色女人

 

女人生命里的黑洞

何春蕤
中国时报家庭版1996.2.11
收录在《好色女人》

 
一位国中老师告诉我,已经毕业多年的一个学生最近常常打电话来,由于这个女生东拉西扯,说话又前后矛盾,因此老师十分担心,觉得这个女生的神经有问题,可能有幻想症,考虑是不是要叫女生的妈妈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

这个女生为什麽不断打电话和多年不见的老师闲扯呢?我问。

老师想起这个女生在周记上写过国二时曾被强暴,当时学生的母亲非常强烈的想要保全女儿的贞洁名声,所以严厉的盖下这件事情,不许任何人--特别是她女儿--谈论这件事情。母亲告诫女儿:“出了这件事已经够丢人的了,绝对不可以再提起它,就当没发生过。”

于是,这个女生只好活得“好象”生命中不曾有过这件事。

事隔八、九年,那个匆匆被掩埋的黑洞愈来愈大。强暴的经验不能见天日,它的意义和记忆也一直不能被接受,不能被疔伤止痛的融入那个女生的生命当中。

就象一个无法安息的幽灵一样,这个不被认定接纳的经验记忆,不断的游荡在当事人的意识与无意识间。任何和身体、性、强暴、名节、处女、结婚、男人等等相关的消息,都再度强化它的能量。甚至任何和那个记忆有链接的事物,象是声音、时辰、颜色、地理位置、贴近的呼吸、脱去衣物等等,都蒙上特殊的意义,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担。

这个幽灵不断的寻找安息,在那女生每一次打电话给曾经信任过的老师时。

这个幽灵不断的寻找安息,在她生命中每一个看似没来由的固执恐惧中。

她有神经病吗?不,她的神经一点问题也没有。她只不过想要正面面对这个经验的记忆而已。但是在一个封锁情欲的环境中,她被迫耗尽全部的的心力迂回的找寻一点点说话的空间。
因此,真正有病的是我们的社会文化,这个病就是根深蒂固的处女情结。

出于强烈的处女情结,她的妈妈坚决不准她面对这件事情,她周围的人则一贯以暧昧的语言来传播这样的事情。更可怕的是,我们的社会不但不以严刑禁止强暴的罪行,反而一向责怪受害的女人不够小心,不够拼死抗拒。

在处女情结的异色眼光下,这个女生的经验不能得到正面的支持,她的遭遇反而把她锁入无声的牢笼中,既不能申冤控诉(多么败坏名声啊),也不能述说理解(就当它没发生过吧)。于是,她只能在东说西说中片片断断的偷渡着记忆感受,拼贴着破碎的图象。

是的,强暴事件最深刻的伤害大部分不是来自强暴本身,而是来自处女情结。

在这种沈痛的故事中我们才能看清楚,许多人反对“打破处女情结”,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担心“有些”女人“可能”会去追求自我的情欲满足。

可是,这些自以为道德正义的人,却一点也不在乎处女情结在“无数”女人生命中“已经而且正在”造成的严重伤害。

处女情结在女人的沈默中腐蚀她们的生命,在女人的焦灼中刻划着她们的恐惧,我们还要忍受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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