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自拍的媒體再現回顧台灣性別政治版圖之消長

◎epicure

權力即知識。因為知識可以把現象解釋掉,解釋的同時為每個東西安排好位子,權力關係也決定了。從對於性工作、援交等行為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主流亟欲為這些現象提供一個解釋,安插一個位置。針對自拍亦然。我們回顧從 1999 年到 2003 年的今天之間,台灣媒體對自拍族群的再現方式以及對「自願」概念的操弄,可以發現這正是台灣性別政治版圖變化的縮影。

二十世紀末的台灣,面對多重價值、相對價值的衝擊,「世風日下,道德淪喪」的非理性評語已無法滿足文化評論者的知識分子姿態。即使在性道德持保守反動立場的人,也必須至少在姿態上認同「自願」(即使可能只是個虛幻的概念)是一切的底線。如果是「你情我願」的,大概就沒什麼問題,旁人沒有置評的立場。

因而,在二十世紀的最後幾年,台灣主流再現邊緣的主要方式之一便是不願意承認這些人是有頭腦、有主見的。性工作者總是必須以被迫賣身,有個小時被強暴的悲慘過去的方式在媒體上出現。當沒什麼血淚辛酸故事的少女也理直氣壯地開始援交,主流改往「愛慕虛榮」的方向去譴責(意指這些人都是被錢迷了心竅,所以也稱不上有什麼自願)。對愉虐(SM)愛好者,則強調少數有致死可能的遊戲在整個愉虐活動中的份量,因為放棄生命的「自願」仍屬爭議性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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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拍得到媒體注意,大概可從 1999 年底報導「中正紀念堂少女自拍」開始。但嘗試解釋「自拍」現象時,大家卻傻眼了。怎麼辦?這些人是自願的呀。沒有賣人集團的誘拐剝削,沒有如同援交一樣落人口實的金錢買賣。顧名思義,就只是自己拍自己,把照片放在網路上給人家看,這麼一件單純的事情而已。大眾竟然一時之間語塞了。

而自拍族又如此令保守大眾不安。他們沒有如同性戀者、妓女一樣的已經固定的身分和階級,任何人都可能自拍。他們可能到處流竄,又那麼明目張膽。他們到底是誰?他們要什麼?這些問題必須要被解答。

因此,11月22日自由時報登出中正紀念堂少女自拍裸照的新聞,一口咬定那是「被男友上傳的圖片」,雖然被攝時主角顯然並非被迫,至少先否定主角也自願公開照片的可能性。但存在已久的自拍無法完全歸罪給惡意散發女友裸照的男友。 12月 4日,台灣日報在七版以幾乎半個版的篇幅報導中正紀念堂自拍事件,記者便困惑地寫道「外界對這種願意提供自己裸照的現象,感到不可思議和不解,因為既無法得名、又無利,」似乎為了彌補這不安,記者很快下了結論:「可能是受到國外模特兒自設網站一炮而紅,而引發的點子。」

我們很難得地看到了主流評論明明很想說話,卻愣在那不知怎麼說的現象。2002 年 2 月 14 日,中國時報同時登出了「虛擬世界『自拍』風 網路發燒話題『性』」等四篇談自拍的報導。標題下的是自拍,但內容卻寫不出自拍,先以前一年璩美鳳、黃顯洲等毫不相關之性新聞開場,結尾又將話題轉到以自拍為幌子的情色光碟業者,東拉西扯、不知所云的窘態難以掩飾。

媒體對自拍的再現很急切想剝奪掉自拍的自願成份。報導重申自拍「都是遭偷拍或遭前任男友報復的照片」,或「為了快速成名,遂以透過網路散播自拍裸照的方式,希望獲得星探青睞」,表示自拍別有目的。另一種解釋寫道「自拍風潮,在去年(2001)四、五月間,日本女郎Kiko Wu來台,…帶到了高峰」,暗示是 Kiko Wu 帶壞了台灣人(所以不是自願的),似乎完全忘了 99 年底的往事,也忘了 Kiko Wu的台灣行若不是經過報導,並沒有那麼許多人會注意甚至仿效。

除此之外,「本土自拍辣妹 『阿扁』為證」一文將自拍照片作者一律稱作「國內情色影片製造者」︰「國內情色影片製造者還會進一步要求女主角在身體特定部位,這張照片因為陳水扁字樣造成意想不到的風波放置新台幣紙鈔、國內報紙甚至是知名零食,證明女主角確實為本土辣妹。」硬把自拍和已被汙名化的性產業綁在一起,認為都是別有所圖。然而熟悉網路生態的讀者們卻知道多數自拍只是為了分享,和營利根本沾不上邊。

最後,心理醫生也現身說法。自拍「大多數與從小性心理偏差有關,如果不願接受治療輔導,一直持續下去,極有可能會產生憂鬱症」。這麼一來,這些人就不能算是自願的了。雖然該報導仍困惑地以「還尚未發現因為受不了自己暴露行為,求助於醫師的病例」結尾,對於這些病人怎麼還不去看醫生大為不解。

總之,在 2002 年初,社會上一股自命開明、理性,實則反動的意見在這時似乎走到了死胡同。他們想將自拍放在已知的框架下解釋掉,但怎麼套都捉襟見肘,難以自圓其說,到了非得同時丟出各種說法亂解一通的地步。大眾就是不敢承認,自拍只是自拍,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而已。在這時,自拍風潮似乎是性解放運動中不可忽視的力量。在以「自願」為正當性之最底線的現況下,純粹的自拍缺少可落人口實之處。因而,和性工作者、援交少女或愉虐族比較之下,自拍受到的反擊力道弱而缺乏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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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 年年底,自拍再度因國道高速公路上的一組全裸照片而成了媒體話題。但此時台灣的性別政治生態已經大大不同。國家女性主義者順利進入國家機器掌握資源,與政治上的草根力量得到串聯;而執台灣性解放運動牛耳的何春蕤因為網站上的爭議性圖片遭到起訴,宣告了一個整肅時代的來臨:隨著彼此實力的消長,主流對性異議份子已經不須花理解與對話的功夫,直接祭出法令伺候即可。

這股肅殺之氣也反映在媒體對這次自拍風波的新報導方式。既然強弱已判,對性異議的理解、解釋已經是多餘,只需要知道她們犯了什麼法,將被怎麼處置。中時電子報12月15日報導警方「已經對於該名自拍的女主角及拍攝者就刑法及違反道路交通處罰條例進行調查」;同一天中央社報導「國道警方表示,這名女子自拍行徑已明顯觸犯妨害風化罪嫌,另外非緊急事故路肩停車也違反『道路交通安全處罰條例』;如造成用路駕駛因此發生事故造成傷亡,更涉及過失傷害、甚至過失致死等刑責。」中廣新聞網同一天甚至將「警方要追出是誰」放入標題,表示「警方下決心要查出這名女子身分。」

「查出身分」其實恰好成為一個絕佳的比喻。自拍的「身分」確定了,不再是正處在我們四周隨處流竄、擾亂穩定性階級社會想像的潛在顛覆者,而和其他性異議份子一樣,被打回犯法的少數份子之流。性多元社會沒有了,大眾再次回到安穩的鏡頭另一端。

這種嚴厲的氣氛並不是等到事件爆發才匆匆展開部署。稍早在12月4 日,就有立委召開記者會表示「亂世用重典」,「將提案修法加重刑罰方式來防杜此一歪風」。當場並有作家對女性發表演說,規勸女性應遵守「不受騙、不自願及不被迫」的三不政策,「才不會因一時激情而後悔終身。」。「不自願」及「不被迫」是如何放在一起,其中的邏輯耐人尋味 — 「自願」在此時被重新收編,拉到保守主義的旗下,變成分辨好女人與壞女人的分野了。

由媒體對自拍的再現方式的變化,我們看到台灣這幾年性政治實力消長的演變。台灣的下一步,將怎麼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