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事業都是演藝事業

◎淫妲三代

國小五年級的時候班上有同學在圍牆外撿到一隻剛出生的小狗狗,搔動了我們難得「成為集體」的惻隱之心與一種熱血情懷,我們一定要照顧牠到牠長大,可是教室應該是不能養狗狗的,於是我們的老師就緊抓著這次「機會教育」的時機辦了一次公聽會,同學分成正反派兩方(真的有人會反對這件事嗎?),老師並且邀請他已畢業的學生回來當評審(裁判者或者觀眾),讓我們演出了一場精采的公民激辯。結果狗狗到底養了沒有我倒不記得了,約莫在公聽會之後我們的激動熱情也就隱沒在「演出」的亢奮裡了吧?然後老師告訴我們:養狗狗只是個事件,事件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將藉此學習成為「公民」。

我們這一代,很難不徹底的是一個「都會式的公民」,比方說難以真正的理解抗爭之中、運動之中,拋頭顱灑熱血的激情之中有什麼騷動是真實不虛的?小的時候看激情的愛國小說或電影,著迷一種大時代情懷,艷羨那個邪惡的敵人怎麼也打不倒的時代,時代青年連牽個手都要排除萬難、一接吻就驚心動魄,映照我們的無聊這麼徹底,簡直無滋無味到沒有希望的地步,安逸顯得可憐極了。

我們不斷艷羨著類似的事情一面長大,在我們學會更典型更完熟的都市情調之前可能艷羨著有抗日攪共作為烽火佈景的兒女情長、有軍國威權或者白色恐怖做故事底色的浪漫情懷;之後也許類似的意象被替換成懷抱著無以明壯的苦悶哀愁、遠赴他鄉孤獨流浪的異地女子,或者在聖誕夜巧遇懷才不遇又有無數心碎故事的神秘男子諸如此類的事情,愁苦的姿態、抗議的姿態,要在鋪天蓋地的壓抑之中衝突才會變成悲壯的理想──至於浪漫,觀眾總是不能少的,我們也許沒有那樣清晰的覺察但事實是:在我們的時代,一切事業都是演藝事業,沒有正反兩造沒有阻撓的張力或觀眾,拋頭顱灑熱血的抗議實在不會有什麼值得艷羨之處。

從前一個年輕老師在課堂上講傷痕文學的被禁(還是只是絕版?)小說《天讎》,他描述小紅衛兵經歷燒殺擄掠的鬥爭激情──以及,恣意發生的愛情與性 ──一整個青春年代,讀得他熱血沸騰渾身顫抖,原因是恐怖而巨大的艷羨。暴力很性感、一切的戲劇感或者演藝成分都性感無比,對於像我們這般更年輕的都會公民們,我們懼怕我們自己的艷羨是因為懼怕我們的生活底色裡,真正鋪天蓋地的只有無聊而已。

因之這種艷羨總要夾雜著一點羞澀發生,而且總發生得隱而不顯──像自己跟自己也從未承認過的隱密性幻想一般,曖昧到自己也不能察覺的地步。要拿故事裡那些多麼嚴肅深沉的苦難當作我們戀愛幻想的背景,這種猥瑣心情畢竟是對自己都得隱瞞的,如果說一下子就揭穿了:一切事業都是演藝事業,這種洞見將多麼破壞青春懷想的珍貴成分。

我們已經不是第一代政治冷漠的人,所謂「虛無的一代」這麼愁苦的字眼輪不到我們身上,學運歷史或者激動的抗爭過往已經徹底的只是故事的時候、徹底的在我們的生活找不到任何痕跡的時候,屬於我們的抬頭或者泛稱是不知道意義根著何處的英文字母們,艷羨卻當即變成了巨大的自卑與羞恥──我們不是虛無的一代,而簡直是無血無淚了。

到電視電影開始同情我們這種人,徹底的無聊也被搬上小說故事台前的時候,英文字母的一代決定要飆淚給他們的長輩們看──一切事業都是演藝事業,主角是我們、鋪天蓋地的無聊也是我們,激情的熱血與觀眾、搭建舞台策劃劇本的都是我們,沒有敵人的時刻我們需要的不是關於更美好世界的理想與追求,只是那讓我們「演出悲壯」的耽美氣氛而已了。

草莓族,由國立藝術大學發起串聯、演員歌手帶領演出,決定要鼓動萬人飆淚新學運──當壓迫者不再盡職的擺起如國劇臉譜般一望即之猙獰的臉,失去腳本的徬徨公民們,彷彿不大確定地拾起已經過時的劇本,卻連主張自己的慾望都不能夠了。

原載於台灣立報性別版 2003/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