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美麗新世界 (二十六)

◎董籬

【五十九】

「那種不為人知的隔閡,就在你身邊,每天每天都刺痛著你,但是只有你自己知道,那些和你生活在一起的人、刺傷你的人、關心你的人,他們全都不知道,像是被封印了一樣,不是看不見,而是就算當面告訴他們,他們也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想了一下,沒有說話。

「就像你那個學妹一樣,沒錯,就是那樣。
我和我的家人也是這樣,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沒有什麼問題,但是我就是沒辦法跟他們相處得很好,雖然他們對我很好,家裡也幾乎不會有人吵架什麼的,一點問題也沒有,可是他們一直不能夠了解我的想法,也並不打算去接受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總是認為女孩子應該這樣那樣,對於我要做的事總是用他們的方式去解釋,就算我花了很多心力想辦法讓他們了解,他們也只是以我將來就會跟他們一樣的態度來對應。

他們不曾打過我,我上國中之後他們也幾乎沒有罵過我,我要做的事,只要我堅持,最後也不會阻撓我,但是我就是沒辦法跟他們的生活互相溶合在一起,從小住在一起的時候,我就面臨每做一個決定,每開口說出一件事,就要耗費心力去解釋,卻從來沒有解釋成功過的壓力。

有一段時間我覺得這是我的問題,因為他們都和別人一樣,他們所做的在別人眼中是好父母,但是我卻不是好女兒,雖然我自己不認為我是不好的,但是我也理解到我和他們的不同,我沒有辦法去改變他們,也從來沒想過要去改變別人,但是既然已經確定我是不一樣的人,我想那一定是我自己有問題。

最後我只好選擇扮演他們所認知的女兒角色,monk也是一樣,他也有他的問題,也是同樣的在別人眼中看起來沒什麼大不了,但是在他心中一直有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如果能夠跟自己妥協的話,也許就可以和大多數人一樣過下去,但是卻一直有想要做回自己的欲望,貓兒也是、green也是、九月也是、MOMO也是……你的情況其實也是差不多的吧……」

「難怪那個時候妳跟green聽到學妹的事,會變得那麼難過。」
「就是啊,你沒有發現嗎?我們大多數都有類似的情況,那是只有我們自己一個人知道的,要一直一直這樣一個人承受下去的東西,也許對於更不幸的人來說,我們這些傢伙實在是太不知足了,有時候連我自己也會這樣想,但是這種假設其實也沒有意義,我並不是其他的人,不是那些假設比我不幸的人,我所能做的就只是盡量的就我所能的去過我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已。」
「這也就是我會來到這裡的原因吧。」

她湊過來吻了我一下,然後把我抱住,外面風雨交加,可是在那一刻,風雨似乎暫停了,我在她旁邊蹲下來,把頭放在她大腿上,讓她撫摸著我的脖子。

在我自己住的地方毫無疑問的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家,我在那裡才能真正回到我自己的存在來過我自己的生活,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都是這樣過的,所以無論如何我都還是我一個人,不論是否有在交往的女孩子,或是期間曾經和任何人一起住過,最後的我,還是要回到我自己一個人的家才行。

而這裡,是我們的家,和我一個人的世界是不一樣的,當然也和被定義的一般的家是不一樣的,在這裡我們沒有特別的角色和關係,我們都還是我們自己,即使是已經結婚的兩個人,在這裡仍然完完整整的是他自己,這是世界上唯一可以讓我保持和在自己一個人的家裡一樣的我和別人見面的地方,雖然有時候我也想過,就算是自己面對自己,其實仍然有自己所不了解與不能坦然面對的地方,但那已經是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大極限了,原本以為最多就只能這樣了,沒想到還能夠有一個地方,讓我能夠以自己原本的樣子和人相處。

其實我並沒有這樣要求,就連這樣的願望也早就在學生時代就因為明知不可為而被消磨殆盡了,就像學姐說的一樣,在別人的眼中,我的童年其實是很受寵的,我是家中的長孫,家裡重男輕女,雖然並不能說對女孩子特別刻薄,但是卻對我這個長孫特別照顧,無論什麼都給我最好的,無論我需要什麼都會想辦法滿足我,家裡甚至也為了怕我壓力太大而注意到不要過份要求我的成績等等這樣的細節,然而我卻清清楚楚知道,我在家裡的一舉一動都影響著他們的情緒,小時後對老一輩的長輩,我所要扮演的角色是認同我自己是家裡最重要的人,如果我的認知有所偏差,比如說認為我得到特別好的待遇有什麼不對,只要有一點點這樣的跡象,他們就會陷入沮喪的情緒中,而對我的父母,我則要扮演平衡的角色,不能讓他們知道我懂得他們刻意在安排我的未來出路,一旦發現我知道這樣的事情時,他們就會重新變更計劃,為了怕我會對他們的安排反感。

他們不曾接受過我拒絕這些事的要求,每次都是表面上立刻答應,但實際上又重新安排更多的事,並且認為自己又有某些地方沒做好,才會造成我的反彈,所以一再地安排這個那個,直到他們不顧我的意願,花了很多年的時間終於把移民辦好的時候,我再也沒有辦法繼續扮演那個角色了,我自己留了一筆錢,全家一到加拿大我就自己一個人搭飛機回臺灣來,回來以後我只給他們e-mail和電話,不讓他們知道我的住址和上班公司,決定一個人過自己的生活。

我自己身為一個人的生活、工作、未來、自己的意願和喜好,對他們來說都是只要安排得好就可以調整的事情,他們有一個理想中的家,無論如何要依循著一個重心,每一個人扮演其中的角色一輩子,然後讓那個持續運作下去。

真的就和學妹的情形一樣,所以自己一個人的未來是根本不存在的,那只是以他們身為婚姻伴侶或父母的角色所需要盡責去調整的東西而已。

為了這樣的理由而難過到無法繼續正常的生活,說起來真的是相當過份的事,對於連三餐都難以溫飽的人,或是終身遭受更大的壓力控制,連行動和言論的自由都沒有的人來說,我們這樣簡直是不知好歹,一定會有人覺得我們是很可惡的自私鬼吧。

不過實際上痛苦、不安和沒有自我的感覺是每天都存在的,每天都必須要和那樣的我協調著生活要如何繼續過下去,如果只是假裝我並不在乎那些別人會認為是小事的事,假裝我可以和別人一樣接受那樣的對待去扮演一個被認同的角色,並且視為一種幸福,我們這裡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應該怎麼做給別人看,但那是沒有辦法欺騙自己的。

【六十】

因為風雨太大,所以除了我跟學姐以外就沒有別人來了,本來我們還在看電視的,不過後來電視也收不到了,想上網路,雖然線路還通,但是很多網站都連不上去,新聞也都沒有更新,最後知道的消息是台北市的捷運系統因為來不及排水而全部關閉。

聽說這是臺灣近百年來雨量最大的颱風,之前就在海面上徘徊了很久,原本以為要遠離了,卻又調過頭來直撲北部,登陸以後又停留在原地,光是下著傾盆大雨哪裡也不去,電視和廣播中斷以後,我們只能靠電話連絡,最後終於連電話也不通了,手機也收不到訊號,對外的通訊完全中斷。

我們有一點擔心會不會忽然被土石流沖走,因為在打電話連絡的時候,已經聽說了許多不曾淹水的地方都淹了,不過這種事情現在擔心也沒有用,外面風雨這麼大,除非房子真的被沖走,否則誰也不會想要離開這裡。

注意了一整天颱風的動向之後,終於沒有任何媒體可以收聽或收看了,也沒辦法跟誰連絡,我們乾脆決定對颱風的事不再理會,學姐回樓上去畫她的畫,我則把最近自己寫的東西拿出來重新整理。

雖然我的工作就是靠文字吃飯,但是之前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寫我自己想寫的東西了,最近這一年左右,我才真的開始寫一點為自己而寫的東西,後來則是因為公司方面的工作越來越少,而且就算有工作也都沒有什麼意義,所以我就有更多的時間來寫東西,所寫的東西也多半就隨手丟在我們的網站上,檔案則在公司和我放在這裡的電腦各留一份,至於我自己租的房子,近來因為越來越少回去,回去也只是換洗一下衣服,或者睡個覺,所以我不但電腦和大部份常用的東西都搬過來了,甚至連電話都已經拔掉了。

那些文章平時我都沒有整理,就全部都放在一個檔案夾中,寫完了我也沒有校過稿,到底寫了多少我也沒算過,趁著颱風天沒有別的事好做,我把過去的文章拿出來一一整理,發現竟然已經有一百多篇了,加一加這一年來我自己為自己寫的字數已經超過了二十萬字。

我先把文章先歸類整理一下,然後一篇篇打開重看,弄到很晚才睡,颱風一直到星期二才離開台北,這中間的幾天反正哪裡也去不了,所以我就一直繼續做這樣的事,累了就停下來喝杯咖啡,聽聽音樂,或者翻一下書什麼的,學姐也一直都在樓上,有時候我會走上去看一下她的畫,她也偶爾會下來跟我喝杯咖啡,閒聊個幾句。

星期一早上起來風雨仍然很大,我到樓上打開冒著風雨打開窗戶看了一下,遠處的路面上橫著幾顆樹,雖然還沒有淹水,但是路上的水也已經像溪流一般一直往低處流,雨水根本來不及排到兩旁的水溝,而水溝也早就滿了,要不是因為地勢高,水早就灌進屋子裡了,看這情形下面一點的地方多半也已經淹水了吧。

我再看看另外一邊,幾輛摩托車躺在路中間,路上完全看不到半個人影,於是我決定回去睡覺。

雖然沒辦法知道台北市要不要上班,但是這種情形就算我想去也去不了。

更何況我也不怎麼想去。

我把剛剛套上就淋濕的衣服脫掉,然後回到床上繼續睡覺,睡到中午左右,我和學姐都醒了,不過我們又賴了一下床,在床上聊了一會兒,然後做愛,之後又睡了半個小時才起床。

起床以後我們又繼續各做各的事,到星期一晚上對外通訊才全部恢復,不過星期二我仍然沒有去上班,我打算告訴他們我家附近淹水沒辦法出門,就這樣弄到星期三才去上班。

電話線路正常之後我就上了網路了,不過還是一樣很多地方都上不去,我們的網站也連不上,後來還是只好看雖然恢復了但雜訊非常多的電視,了解一下颱風到底有多嚴重。
從新聞裡看來颱風幾乎把台北市給吹翻了,據報導說是抽水站也因淹水而失效,結果連忠孝東路四段的鬧區都淹了水,汐止則已經淹到三樓,大部份的地下道都灌滿了水,捷運也變成大型地下儲水槽,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完全恢復通車,台北市交通一片混亂,星期三上班的時候因為塞車,多花了兩個多小時才到公司,到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吃便當了。

按照慣例,一進門就聽到他們在七嘴八舌的討論颱風的事,不過所謂的討論,也只是大家搶著說他看到的新聞,也因此每一個人看到的其實都差不多,所以當他們在討論的時候,就會看到每一次有人發言完,其他的人就此起彼落地開始點頭,「對、對、對」的聲音不絕於耳。

我坐下來打開電腦,收了一下信件之後,就開始覺得無聊了,正好肚子也餓,就走路到附近吃飯,不過這並沒有改變無聊的本質,無聊這種東西不管怎麼延後都仍然是無聊的。

其實不是完全沒事可做,我還有一個案子要做,就是總經理之前要我寫的東西,說案子又不太像,但總算是件事情,關於這件事,也就是公司未來的經營方向,其實我在這兩天還有想到過幾次,不過一到辦公室就覺得一點想做的動力都沒有。

又逛了一個半小時網路,結果決定了要做一件不相干的事,就是去申請一份個人的電子報來發一發,把我那些已經寫好的東西拿來辦一份電子報,我想這是一件可以花點心思好好想要怎麼做的事吧。

所以我去買了咖啡,開始一面弄我的電子報,一面做總經理要的案子,這樣才總算不覺得無聊到沒辦法動手做事。

【六十一】

隔沒幾天又來一個颱風,而且竟然又是一個速度極慢,在臺灣停留好幾天的颱風,這次雖然災情沒那麼嚴重,不過大家都很恐慌,連我都特地回家把門窗檢查一次,還把瓦斯和電源都確實的關掉才到社團去。

幸好這次沒有更重大的傷害,電話也沒有中斷,打電話去問大家也都沒有人再淹第二次水。

趁著颱風,我又賺到多出來的假期,除了打電話跟大家連絡一下之外,其他的時間我都在整理我自己的文章,最後發現我總共寫了將近三十萬字的稿子,一時興起,我就在三個不同的網站申請了電子報,並且發信給社團裡的人,通知大家去捧場訂報。

颱風結束之後,我就把總經理要的東西交給他了,因為一直沒有新的案子進來,所以總經理要我提一些試做的企劃,讓大家練習作一些不同風格和架構的網站。

隔天我就提出了四個,直接拿給總經理看,他只稍微看了一下就叫我直接分配下去做,我剩下的工作只要確認他們的進度就好。

這樣一來我手邊又沒有什麼事了,接下來的幾天我都在寫稿,也沒有特定的目標,想到什麼寫什麼,想談的話題、想回憶的事情、想記錄的生活,總之就是什麼都寫,一天一下子就過去了。

結果整個九月都過去了,還是一個案子都沒有,我在月底前又提了幾個新的網站企劃,反正不用考慮到營運,只是為了讓大家有事做,這樣的網站要提多少有多少,其他的時間我有自己的事情可做,加上位置換了以後,已經再也聽不到那個人的聲音,大部份時間一天之中也看不到他幾次,總算上班的時間沒有以前那麼煩悶了。

月底是中秋節,雖然颱風之後,台北幾乎每天都多少會下一陣子雨,天氣難得放晴過,不過我們還是約好了中秋節大家到社團去烤肉,我放假沒有別的事,所以跟平時一樣,星期五下班就過去了。

因為是難得的連續假期,有些人還是得回家或是處理一些事,並不能每天都待在這裡,這次約的人也不多,十來個左右,大多都要星期六才會來,大家約好了上午去買東西,然後帶過來這邊處理。

晚上回去的時候,除了學姐以外,之前有一段時間比較少見面的順子和阿莫也在,三個人都在樓上喝咖啡,一邊看學姐的畫,一邊聽Tom Waits的不知道哪一張專輯,我聞到咖啡香過去加入了他們。

「這裡好像收得不太乾脆的樣子。」順子說。
「嗯,我自己也有這種感覺,一直坐著畫果然會有重覆感。」

學姐正在和順子討論著她畫到一半的畫,她年底在蒙特婁有一場邀請展,這段時間她總是整天在這裡作畫。

「好久不見了啊!」阿莫跟我打招呼。
「我還正想跟你說好久不見呢,你不冷啊?」
我們三個人之中只有阿莫是全裸的,雖然我們平常在這裡也是不想穿衣服就不穿了,不過最近天氣忽然變涼,走在外面甚至不穿件外套都會覺得冷。
「不會啊。」顯然他並不覺得,「我覺得這樣的天氣很舒服呢。」
說完他還伸展了一下身體,做出一副很舒服的樣子,因為從小練舞的關係,他的肌肉線條非常好看,身上一點贅肉也沒有,也許就是因為一直保持運動,相較之下我這個一天到晚坐辦公室的,既怕冷也怕熱,身體狀況就差多了,我看看學姐和順子,學姐只穿著一件寬鬆的長度到大腿的T恤,順子也穿得很單薄,就只有我穿著外套。
「看來我的身體真是越來越差了。」
「不要一直坐在電腦前面嘛,有空要多運動一下啊。」順子說:「而且越是把自己包得緊緊的就會越怕冷喔,我是剛剛才進來,外面風大,其實屋子裡不冷啊。」
說著她也把上衣脫掉光著上半身,不過我還是只脫掉外套而已。
我把外套脫掉,但是感到一股涼意。
「我真的會冷耶,你看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給他們看我的手臂。

想想以前好像真的沒那麼怕冷,前幾年大部份的時間都在工作,自己都覺得身體越來越差,上次在關島游泳也覺得體力差很多,我想真的要安排一下運動的時間比較好吧,不過想歸想,我還是一直沒有付諸行動。

「對了,阿莫你店裡不用上班嗎?」學姐忽然想起來,阿莫前陣子開始在一家咖啡廳打工,上的是晚班。
「又沒了,上次淹水被淹掉了,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整理好,老闆說不開了,前幾天我接了個展場佈置的臨時工,昨天剛收工,現在又沒事了。」
「現在打工性質的工作特別難找吧?」我說。
「嗯,沒錯,雖然報紙上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事廣告,但是工作還是不好找,高科技人才缺得兇,但是一般性的工作太多人等著要做,上次我去一家公司應徵,同一個時間等面試就有十幾個,有個男的跟我聊了起來,他說他是應徵工程師的,但其實他會的根本不是那個領域的,那家公司要的那個技術台灣沒幾個人會,所以他去應徵試試看,至於其他的十幾個,全都和我一樣是去應徵工讀生的,那個工作是短期的,整理一些舊資料什麼的,應徵的人從看起來像大學生的到年紀差不多四十歲的都有。」
「真是糟糕啊。」順子搖搖頭說:「我們劇場最近也很慘,現在都不請工讀生了,真的是不景氣呢。」
「就是啊,那種純粹人工的工作,大家都能省就盡量省了,不然就是辛苦一點自己做,算了,反正我年底要到南部去跳舞,過一陣子再說吧。」

這時候樓下傳來開門的聲音,因為會來這裡的一定是自己人,所以大家都沒有特別去看,還是繼續聊我們的。

「上來喝咖啡喔,這裡還剩一些。」順子對著樓下喊了一聲。
不一會兒我們聽到腳步聲走上來,我們同時轉過頭去,卻看到一個陌生的小女孩背著一個大包包走上來。
「dancing!」學姐有點吃驚的低呼了一聲。

———-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