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與蟑螂(一)張˙郎 與我

◎淫妲三代

張˙郎 與我

連續三天,潮濕的天氣夜裡不睡,上三樓洗浴間都要跟(我幾乎懷疑是)同一隻蟑螂打照面。第一天夜裡我天真無感地坐在馬桶上,牠巨大的一片身體鬼鬼祟祟似有陰謀琵琶遮面,縮在馬桶面對著的浴室木門門框年久朽壞的邊角角落,與那朽壞木頭洞的暗影如此和諧地,教我不知所措;第二天同樣過午夜的闃靜時間,我不再天真小心翼翼推開木頭門,在亮了燈的浴室裡四下搜尋,這次牠張仁兄郎端坐在洗手台上的漱口杯裡還不忘伸出頭來禮貌性地與我對望(也許也帶有一種紳士似的寬容表情),我很高興我的牙刷好好地放在二樓臥室裡的筆筒,僵硬著全身肌肉好小動作地上完廁所快步離開;到了第三天,我一面在心裡咒恨自己又到了這個時間不睡覺一面下定決心這是最後一天了,明天起一定要在張郎出來巡視之前健康明亮的晚上十點躺平上床,然後一面要推開浴室的門一面在心裡喃喃:「我真的只需要洗個臉,拜託讓我可以安全洗完這個臉就好。」然後開門探頭,這隻身型魁梧的張兄攀爬在馬桶上方的置物架上潤髮乳的罐子上,照例是躲在罐子背後禮貌性伸出頭對我(應該是)微笑。

值得欣慰的一切安然,很難說我這個人真的沒有肅殺性格或者生性平和溫吞之類,不管是自我介紹或者他人介紹我的介紹台詞向來難以出現諸如愛好和平或者其他的同義語;惟有蟑螂這件事,如果我說蟑螂就是我的天敵這句話則一點都沒有任何誇示或者修辭曖昧的成分,牠的只要與我出現在同一個空間之中對我就會是致命的攻擊,存在就是侵犯,牠不需要真的展示任何敵意,牠之為牠自身就是最尖銳強大的敵意,我的恐懼不能以任何形式的反擊表現,只要牠出現在空間之中我所能做的最大的應對就是僵直著身體把我所屬的空間整個讓給牠──牠在客廳我便退到臥室、牠到臥室我便逃到廚房、牠到廚房我還可以躲進浴室,只要浴室是安全的,我真的可以趴在馬桶上睡到天亮也無所謂。(例如我曾在獨自看家的某個跑給蟑螂追的深夜,將自己真的關在浴室又思慮周密地拿毛巾衛生紙堵起門板的所有透氣孔在裡頭疲倦地昏睡。)

我是後來才這樣把恐怖與仇恨或者屬於人世的歧視征戰之類情緒黏合在一起理解,在我的兒童時期過渡到青春期年代情緒張力飽滿的時間交界處,對蟑螂這種存在歇斯底里的恐懼毫無道理的突然長大到了一種極致,所有與他形體近似的近親遠親甚至擴及於一切昆蟲種類都可以瞬間出現便讓我從椅子上觸電般彈跳尖叫,我從懼怕蟑螂到了連蒼蠅或蚊子都成為不可忍受的存在的境界,青春期初期情緒總處於一種緊繃狀態的我與其說害怕那些身外物倒不如說是更害怕自己此般扭曲情態,每每深夜在床上思及我將與這些恐懼與歇斯底里的爆裂疲倦繼續共處便悲涼地汗涔涔,我真的堅信我需要一種心理治療、需要醫生與藥,否則帶著這樣激烈的恐懼我不可能在這世界順利存活──也偶爾在棉被裡無助的哭,衷心且虔誠地禱告隨便哪一個神讓是類生物在世界上徹底消失否則就消滅我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