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佑生
果不其然,何春蕤教授這次以「動物戀」出招,又在台灣社會炸出了一片烽火。而且,就像美軍在伊拉克投下的鑽地炸彈,她這回不僅炸出表面的火光,也炸穿了我們社會對於情色態度的那塊奠立的地基。
動物戀,對一般人來說,實在很刺耳,也不堪想像。但它確實早就在人類史上存在,甚至發展成一套文化脈絡,也一直是性學領域的研究主題之一。例如,最著名的便是希臘神話裡的天神宙斯,化身為一隻天鵝,引誘凡間美女。這則軼事後來成為歷代無數藝術家的創作素材,美女與天鵝交頸的畫作,多得不勝枚舉。
現代,金賽博士所進行的大規模性行為調查,其中也大剌剌規劃出了一個「與動物接觸」的項目。在他的調查數據中,有八%的男性、三%的女性表示曾與動物有過性接觸。這樣的數據,大眾後來也能以平常心看待。何教授在辯駁婦女團體的譴責時指出,動物戀古已有之,不足為奇,誠然如此。站在性學專業的立場,我十分理解她把這項性行為納入研究體系的用意。就像研究醫學時,不得不把血淋淋、令人反胃的開刀畫面當作教材一樣。
在研究性學的原則中,有一項重要的訓練,是「去性化」,也就是藉著大量的資訊輸入,如圖片與文字的觀覽,來去除研究者對於某些「社會大眾普遍反感」的性行為可能產生的情緒干擾。譬如,在我的受訓過程中,就必須觀看許多奇形怪狀的性行為影片,當時教授還說越是撞擊到你的痛癢處,越要勉強自己用力去看。唯有摒除個人的主觀好惡,才能表現專業的中立態度。
就同樣是學術研究的角度,我相信全球的性學界都會同意何教授把「動物戀」毫不避諱地置入性別相關教育的網頁(當然,是不是非要把赤裸裸的圖片也隨著文字的解析一併公開在網頁,而不是私下在課堂上發放給學生,也許會有些爭議)。
但這團交火的背後,令人深思的倒不是事件本身,而是顯露了我們社會是否存在著一個霸權的「情慾地基」,亦即我們是否都犯了無條件地擁護「我類性行為」,而對「異類性行為」就不分青紅皂白殺紅了眼的症狀?真正的性權概念,反而在這種「異我」的拉鋸消長中,失去了真相。
女權主義學者史卓森(Nadine Strossen)在其著作《捍衛色情》中明白即點出了近代這場「情色Vs.色情」大戰的癥結。她說人們在處理這個分際時,說穿了,都抱著「讓我感到興奮的就是情色(erotic)」,而「讓你感到興奮的就是色情(pornography)」,對於「我類情慾」與「異類情慾」的區隔,實在一針見血。
一九八七年,學者肯迪克(Walter Kendrick)透過著作《秘密博物館:色情與現代文明》,發表他的研究報告,指陳在多數社會中,一個具有更大勢力的團體,通常都會以符不符合自己的價值觀為標準,來斷然決定其他弱勢團體的情慾趨勢,是一種色情。言下之意,色情之爭其實充滿了權力的對決,而往往不是真理的爭辯。
「性是一種人權」的觀念,近來慢慢被彰顯了。這點我的體會尤深,因為在研修博士的課堂上,我親眼看見一位殘障朋友悽苦地訴說自己如何寂寞,沒有溫暖,沒有慾望的滿足,幾乎走上自殺一途,直到後來經由買春,才找到了發洩與暫時愛撫的休憩。他當時說到此處,臉上浮現的寬慰笑容令我記憶深刻。
當我們在討論色情行業時,操弄存廢大權的諸公不都是那些有幸成家的人?但別忘了社會上還有一些在性資源上處於弱勢的人群,例如殘障、鰥寡、無力成家的單身漢、抱持獨身信念者,難道就只有眼巴巴看著自己的性權力被閹割的份?
(作者為作家,美國舊金山人類情慾高級研究學院性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