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獨運動的終結?──台灣總統選舉後的新情勢
所有活在這次總統選戰氛圍的台灣人大概都會同意,這次選舉不只是歷史性的一戰,同時是最精彩刺激的一次選舉。其間拉鋸不斷產生,地震、新票案、李遠哲等事件都使民意調查所顯示各候選人的得票率產生關鍵性變化。它不僅是一次政治選舉,也介入了所有人的生活世界,媒體報導中不斷到看因為支持不同候選人而造成家庭失和,朋友吵架,情人翻臉,乃至於最後關鍵的投票日前後選多人求助於精神科醫生。簡單的說,大部份的人都被捲到選舉的風潮當中,也因此很難置身事外的來看待這次選舉。
相較於九六年總統選舉早在選前所有人都知道大勢已定,李登輝必定會當選,只是選票多寡之分;這次,沒有人在事前可以大膽的說誰一定會贏。直到選前三四天,李遠哲與企業家們的臨門一腳,氣勢差距開始拉開,幾場有史以來超大型的群眾大會,節奏清晰,旗海鮮明,讓人覺得國民黨大勢以去,民進黨要準備接掌政權了。選票的結果──陳水扁(民進黨)39%,宋楚俞(獨立參選,原國民黨)36%,連戰(國民黨)23%──國民黨慘敗,差距之大也不是所有人可預測的,扁宋得票數也都比扁宋幕僚所估計的多出很多,三人相爭中所謂的棄保效應確實產生。選舉結果往往是大黑洞難以有精準的解釋,但是許多浮現在外的變動走向確是相當清楚的。
三月中旬,正當總統選戰步入高潮熱滾之際,一位長期參與南韓民主運動及社會運動的好友從漢城送來一封電子郵件,對於台灣選情表示憂心。他說根據八七年韓國經驗,當初金大中認為在四人競爭中他所代表的反對運動傳統很有可能奪權,而事時證明那是樂觀的評估,最後執政黨勝選繼續執政,導致韓國民主運動倒退,十年後才再一次在妥協中取得政權。如果代表民進黨參選的陳水扁在此時能夠與獨立參選人宋楚諭合作還有可能擊敗國民黨,使台灣民主運動向前推展,否則他認依據韓國經驗,代表國民黨的連戰看來很有可能會贏得大選。我花了一翻唇舌向他解釋為什麼扁宋合作的可能甚小,宋所代表的是老國民黨也是新國民黨其實是相當保守的、台灣族群民族主義中長期召喚的省籍矛盾不容阿扁妄動等等…. 所悻,他的預測沒有成真,陳水扁嬴了總統選戰,終結了台灣一黨獨大的局面,台灣地區民主運動至少在象徵的層次上繼續向前走。在反對陣營內部互相慶賀聲中,這種表面上的“前進”到底可以如何批判地來看待:新情勢中又暗示了什麼樣的危機?
把台灣選舉結果放在第三世界獨立運動及亞洲各國民主發展的比較觀點來看,民進黨的勝選是後冷戰大勢趨中的一個環節,政權移轉似乎遲早會發生的,亞洲各地在五年之內,先後在日本、南韓、印度、印尼等地快速變天,這些地方一黨專政或獨大在短短幾年內成為歷史的過去;雖然李光耀的人民行動黨及馬哈地的巫統黨依然看似穩當,如此快速的變化似乎意味著歷史性、區域性、結構性力量運轉的結果,不是各國“內部”關起門來可以解釋的,台灣的選舉結果反應了這些多元力量內外交錯的作用力。
這些地區所具有的共通性在於:二次戰後原本想像中可以在反殖民運動後快速走向自主性的民主化道路,但是事實上,世界性的冷戰結構攔截了這種可能性(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說︰戰後全球性獨立運動與冷戰結構之間存在著密切的辯證關係)。上述地區與國家,長期一黨獨大,都在冷戰的結構中向美國所主控的資本主義陣營靠攏,在美國的庇護下以極權式的威權統治來維持長期執政,南韓與台灣戰後的軍人政府是通則不是特例。冷戰結束的骨牌效應之一就是接踵而來的所謂全球化時代──在這樣的思考脈絡中我們可以清晰的看到“冷戰結束”是“全球化”作為主客觀狀態的先決條件,冷戰沒有結束就沒有條件來發明“全球化”的語彙。在全球化的新構造所指陳與暗示的是美國國家機器/資本已經安穩的取得全球性的霸權位置,所有問題都重新定位成“內部”問題,不再是過去兩大陣營之間的矛盾及地盤瓜分,在上述地區誰執政似乎都不太可能大幅度左轉(最多也只是走向意義不明所謂的新中間路線),也必須取得盟主的信任才能贏得“國際上”的認可與支持;同時,這些地區內部民主反對運動的資本/能量的累積也到了“當家作主”的時刻,在中產階級的支持下,縱使仍然缺乏在中央掌控國家機器的操作經驗,也慢慢的開始跳上新政權的舞台。
在這樣的時代裡,主導性的意識形態似乎傾向于將全球化的底層邏輯化約成“新經濟”(Clinton的新字),甚至許多人把全球化全等於資本全球化,在新經濟決定論的感覺結構下,民族國家的首要任務不是維護抽象的國家主權(national sovereignty)與獨立;去掉“民族”外衣(及包袱)的國家/機器,其首要任務變成是在全球經濟結構中卡位,對內重新統合人力物力資源,來取得最有利益的競爭位置1。在這個環境中,“激進多元投機主義”是基本邏輯(也就是台灣人常說的西瓜靠大邊),一切以利益為依歸,不必談啥主權問題或是獨立問題,也更不需要談啥憲政體制與政黨政治的制度性問題。特別是在經濟體積很小、國際政治力量薄弱的地區,為了有效率、把握時機,也就會相當有“彈性”的來改變長期建立的遊戲規則;特別是像台灣這樣反對傳統很淺、批判厚度很弱的地方,“彈性”也就相當變的出奇的大,沒有太多原則與國格好講。
從這樣的角度來看,陳水扁的當選不僅意味著反殖民運動傳統中台灣民族主義獨立運動達到了臨界點,也意味著後冷戰時期的新情勢,用簡單的語言來說就是:國共“內戰”的終結──國民黨不只是敗選,連與中國共產黨繼續對峙的結構性戰鬥位置都得拱手交出;取而代之的是從未在歷史上與中國共產黨交手過的民進黨2,也因此不僅民進黨、中國共產黨乃至於國際上都很難把兩造間的互動當成是內戰的繼續3。同樣類似這個後冷戰的大勢明顯的出現在南北韓關係出奇的快速變化,二金(金大中與金正日)的六月高峰會談正是結構性力量的結果。所以在一個層次上,內戰的結束宣示的是冷戰的正式結束,以意識形態對立為主導的時代已經過去,當民進黨與共產黨相互對抗的結構性條件消失的同時,要用何種方式來相互對待,其實雙方的反應中表現出非常的不清楚,在這個意義下,中國共產黨沒有準備好,民進黨更沒有準備好來面對新情勢;特別是在選後陳水扁已經有脫離/凌駕民進黨之上的趨勢,為了面對自身政治力量不足來處理實際的現實狀況,而提出所謂全民政府的口號與實踐帶動了政黨/政治勢力重組,在這樣的情況下,到底是不是(民進)黨與(共產)黨之間的對立都不是很清楚。
其實,陳水扁所代表的比較沒有歷史包袱的新世代,所擁有反對運動的政治資本與族群民族主義下以“台灣人之子”之名當選的正當性,很可能比金大中更具“激進”推動兩岸關係的可能性。對他這樣出生於戰後的無產階級4台灣人而言,他沒有什麼中國情節,甚至沒有什麼統不統一、獨不獨立的問題,年輕的選民不用講,對於很多他的中年與老一代支持者而言,一旦他當選,就代表了長期被壓抑、壓迫的台灣人的出頭天,台灣人的當家作主,百年來的怨氣與壓抑終於得以紓解,撥雲見日的心境確實存在。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台灣獨立建國”是奪取政權、得以出頭天、能夠當家作主的手段,而不是目的。現在一旦取得政權,總體的思考架構(mind-set)與情緒構造同樣在快速調整,在這樣的新感覺結構中,統獨問題不在是什麼民族統一或是獨立問題,更不再是國共內戰問題的延續,而是“台灣”的利益問題──他要問的是台灣是不是要依靠中國大陸市場才能繼續經濟成長?在這個問題下,“一個中國”是他談判的籌碼,所以他堅持是談判的議題而不是前提,他擔心丟掉了“台獨”就等於繳械,會喪失所有談判的籌碼。他主要考量的問題不再是過去歷史性的問題,與中國大陸的關係突然變成是主要的“台灣”內部問題,因為中國大陸往往會是陳壓制台灣內部差異所指向的藉口與工具。至於中國共產黨會如何回應這種情勢,繼續以冷戰語言來對待,或是提出新的方向,目前還有待觀察。但是,陳水扁的上台似乎意味著台海兩岸關係發展有走向更為以經濟邏輯為主導的資本主義新時期,同時也意味著東亞地區冷戰結束過程中走向去除軍事競爭的新可能。
在這樣的新情勢中,容我大膽的來說,阿扁的上台正意味著台灣獨立運動的終結;或是退一步說,台灣民族主義獨立運動的激情已經隨著阿扁的當選開始快速降溫。為了確保繼續執政、取得“台灣”最大(經濟)利益,新政權必須要調整腳步,按照激進多元投機主義的邏輯來操作,把台灣鑲入東亞區域經濟體系,特別是中國大陸市場,而不可能再一相情願的持續冷戰思維,期待美國大哥還會用反共抗俄的”理念”來固守台海據點,對抗中共。在選戰過程中,“台獨運動終結”的走向是相當明顯的。
大概所有政治評論者都沒法預估的變化是:台灣過去主流的統獨論爭在選戰中快速轉向,“台灣獨立”的主導性論述被翻轉,原來“如何獨立”的論述完全失音,“如何與大陸友好”成為選舉的主調。所浮現的主流選民共識是:“我們不希望受中共統治,但是更不希望發生戰爭”, 因此,整個討論架構把獨立與戰爭劃上等號。在這樣的不要戰爭的氛圍下,誰能維護台海安全與社會安定成為候選人之間競爭的焦點,誰有能力與老共打交道變成核心問題。期間,獨立參選人許信良(前民進黨主席,也是最早提出“大膽西進”與三通的政治人物)發揮一定的牽制作用,迫使三個主要候選人直接面對戰爭問題,而不只是掩蓋真實的危機狀況;確實活在選前的台灣讓許多人感到空前的危險,兩岸關係的緊繃比的九六年台海危機有過之而無不及。陳水扁為了擴大當選的可能性,走出台獨死忠票源的侷限,首先提出兩岸三通的訴求,同時喊出口號保證不讓戰爭發生(因為他自己的兒子也馬上要服兵役),而且一再提出在當選後不會也不必要宣佈獨立等,將過去台獨作為目的的戰略變成只是走向執政的一種手段。最後決戰時刻搬出諾貝爾化學獎得主中央研究院院長李遠哲背書,李表示他在中國大陸關係良好,如陳當選可以扮演和平使者的角色5。同時在李的推動下,陳組成所謂國政顧問團由資本家與學者共同為陳背書,這兩股力量象徵性的結合使得陳的選情快速上漲。當選後,陳氏一在公開強調,他當選的是第十屆“中華民國”總統來化解中共的疑慮。選舉後他的陣營在民進黨內部推動刪除民進黨黨綱中的台獨條款,不只是向中共示好,也為擴大繼續執政掃除多餘的包袱,使民進黨可以脫胎換骨,脫離台獨政黨的限制。
特別有趣的在那樣的時空中李氏公開表態他從來不支持台獨,這代表新情勢的出現:過去像李遠哲這樣的人在政治正確的感覺結構牽制下不可能表態反對台獨,他公開表態支持陳水扁但是反台獨正意味著打破這個以台灣獨立為“霸權”論述結構的契機已經出現。另外,重要的或許不在於陳水扁這些選舉前後的政治宣示,而是政治社會中的反應顯現出民間力量的轉向與變化。比較最為明顯的是代表政治光譜中最為激進台獨的建國黨及建國陣線,在選戰主軸轉向與台灣獨立建國反方向時,並沒有發聲反擊凸顯陳水扁背離台獨路線;選後,包括建黨主席、兩任主席、黨秘書長,以團結台灣內部對抗中國為理由,在解散建國黨不成的狀況下,集體宣佈退黨,並且願意接受陳水扁所分配的新職位。這種快速的動作所反應的是激進台獨運動運動已經不再可能,陳水扁的當選在一定的意義下可以被讀成台灣人(之子)透過選舉的手段革命成功取得政權,除了更換國號國旗以及加入聯合國外,以“台灣人”當家作主的政權已經形成。
長期作為一個國際主義左翼份子,我個人對於最近東亞政治情勢的結構性變化感到樂觀,而從台灣的內部狀況卻是相當悲觀的。陳水扁的當選與他善搞民粹主義有關,他法西斯的人格傾像是相當危險的;他在九四至九八年任台北市長期間,曾經被稱為是民意測驗市長,以民意調查數字多寡來決定是否政策方向,如此一來,他有幾次的記錄,在中產階級背書下,犧牲弱勢群體(公娼與貧窮違建戶)。在南韓和台灣這樣的社會中,支撐選舉式民主的主要社會力量來自於八0年代興起的所謂消費社會主力的新富階層6,他們相當務實,也相當自利,往往為了自身利益來支持甚至迫使當權者以現代化或是國家形象之名,打擊清除社會的弱勢者及邊緣份子;對於這些無法集結、無法找到代議士替他/她們代言, 就連所謂民間社會的團體都意圖清除的份子,她/他們甚至是所謂少數服從多數“民主”的受害者,他/她們的不斷出現其實透露此出這些社會中民主的限制。同時,選後我們也感受道是民間社會(civil society)空間縮小的危機,例如,原來號稱自由派的團體原形鄙陋,演出官場現形記;許多從前自許為社會運動的團體,為了搶奪資源,公開表態支持新政府。這些現象顯示出台灣社會批判力量的薄弱。如何在代表反對傳統的新政權形成時,繼續保持社會的相對自主性其實是批判圈所要面臨的新情勢。
在總體的感覺結構上,陳水扁的上台從三月中至今一個月,讓台灣社會仍然處於某種空窗期的感覺,所有人似乎都感受到這是一個新時代的來臨,舊有的政治語言、長期反國民黨所建立的政治遊戲規則(如用“憲政體制”的自由主義語彙來挑戰國民黨的不公等等)都不再適用於這個新的狀態,但是相對應的新語言與思考方式又不能快速的出現,造成許多新現象浮現都無法分析的“失語症”狀況。特別是,相對於金大中,或是連戰與宋楚俞,陳水扁比他們又年輕了兩到三個世代,他的選戰幕僚有很多是三十歲上下的“毛孩子”,現在又跟著快速進入他的新政府,盤據重要戰略位置,可能需要更新的思惟與語言才能更具體的捕捉到這一個近乎斷裂性的新情勢。
最後,讓我提出一個問題。戰後在東亞資本主義陣營的地區中,美國式的兩黨議會民主成為主導性的政治民主想像與參考點;主導這些社會的上層階級精英份子,執政的或是反對的,不是直接受英美的教育,就是以英美為模仿學習的對象。沒有例外的,各地的反對陣營完全是透過選舉路線取得政權,但是有趣的是這些地方沒有任何跡象會形成英美式的兩黨政治,反倒是派閥林立,透過合縱聯合來進行政治運作,而這些派系之間也沒有清出的意識形態差異,就連日本正在復甦的共產黨也不再是共產主義的原意。這樣的現象不同於所謂的多黨政治,它到底意味著什麼?要怎麼樣來解釋?難道這只是再一次殖民現代性的體現?還是東方主義想像中所謂具有東亞特色的民主形式?激進徹底的民主(radical democracy)除了選舉式民主,在戰後東亞的實踐中留下了那些另類思考的資源?我不以為可以用什麼膚淺的概念像“儒家傳統”、“儒家資本主義”之類的語彙來解釋東亞主流民主運作的模式,也不認為可以閉門造車空想發明。或許這是東亞的批判圈該彼此看到的時候了,得開始跨出民族國家的疆界與民族主義的沈重歷史包袱,共同透過深度的互動與細密的比較研究,才能開始連結到在地史與區域史中來回答這些問題。
2000.4.18.陳光興 (台灣清華大學亞太/文化研究室)
註解:
1 從這個觀點來看,“新加坡”是所有國家機器自我轉換調整腳步的典範:新加坡的國家機器運轉背視為在經營大型公司或是集團企業,最高指導原則是營利。但是對很多企圖效法李光耀的國家領導人而言,最困難的就是新加坡是city-state,沒有所謂中央與地方之分。
2 雖然民進黨的世代也是受國民黨長期反共教育長大的。
3 當然,陳水扁用國民黨籍的國防部長唐飛為行政院長的意義該不會是企圖延續內戰吧。
4 陳水扁生於一九五0年,是出身台南鄉下的貧農。
5 中共相當氣憤李遠哲協助陳水扁,公開表明拒絕與李打交道。
6 用傳統的中產階級很難描繪這股力量,他們的共同性除了是相當強大的消費力,大部分時間花在賺錢付債(車子,房子)之外,他們並沒有較為一致的意識形態體系。
出版於(2000)〈台獨運動的終結?2000年台灣總統選舉後的新情勢〉《IMPACTION》 (東京) 120: 60-69宗田昌仁(日譯); (2000), 〈台獨運動的終結?〉,《創造與批評》(漢城) 108: 300-311 (韓譯);2000《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