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 11 月 22 日
趙剛

回應回應 《隋大[1]每月評論》 (Suida Monthly Review) No.1

學生權力的誕生(何明修)

我的臉書小文〈「學生權力」?〉,引起了不少讓我覺得我回應起來會感覺到有些趣味的一些回應。所以呢,我現在回應這些回應了。請讀者諸君勿為我擔類似「何明修值得你這樣回應嗎?」(臉書上某人批評我之語)之憂。寫這類文字我很快活,而且很快速。

首先是禮貌問題。前陣子,陳為廷同學的「不禮貌」被很多朋友視為「造反有理」。於是,這讓某位老是站在高牆旁邊等著它倒的老先生想到了文化大革命。這誠然是一個比較欠想像力的過度想像;想到時間就想到噴射機。但這個比附卻又不全錯,因為陳同學的行動,以及那些大力聲援陳同學的論證,的確是要放在台灣近二十年來的一種「民粹主義文化革命」的文化脈絡下才能更妥切地理解。[2]「民粹文革」要顛覆的不就是「中國因素」嗎?而「倫理」,或所謂中國的封建道德倫理,當然就是其中之一要項。在一個禮崩樂壞的年代裡,在否定了「中國因素」之後,我們似乎就只剩下對於西方人的現代性乾想像了。於是「自由」、「平等」、「民主」這些「普世價值」,就脫水地、畸零地套接上我們的民粹主義,使我們成為實際上的「耐吉民粹主義者」,Just do it! You can make it! –「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更何況所對立的是那落後的、邪惡的「中國因素」或其遺留。

剛加入我臉書好友的陳同學後來為什麼又道歉了?這我不知道。但估計可能和「民意」走向有關係。民心向背自然是自古以來大凡欲有所為者所要認真考慮的。喜歡或不喜歡,人民是很中國的,過猶不及的中庸之道,其實還沒有被「民粹文革」給真正取消掉,還依稀留在他們內心深處。而就算是那些發「造反有理」之論的菁英教授們,其實我也不相信他們相信他們所相信的「造反有理」。說實話,我還更佩服一個不但不道歉還繼續窮追猛打的「陳同學」呢。不要誤解,我佩服當然就表示我自己做不到,因此不曾更不敢建議陳同學如此做。一個拒絕中庸之道「得意且莫再往」的、拒絕「廢厄潑賴」的,最終,一個拒絕這樣的「中國因素」的「一個也不饒恕」的、「專打落水狗」的「陳同學」,是我夢中的青年英雄。

為什麼我說人們相信一件事是一回事,但相信你所相信的又是另一回事呢?這麼解釋好了。例如,「意識型態層次上」、或「理論層次上」,我們都反對壓制、規訓,我們都反對宰制者,同情被壓迫者,但實際上我們又常是高度矛盾的。沒法或不願反身看到自己的些脆弱矛盾內在的人,不要去搞運動,包括學運,因為你一搞就把自己搞上青天白雲裡了。舉兩個例子說明此矛盾意識。其一,我當過兵,我厭惡軍事規訓,但我不由自主地會笑那些以真實行為抵拒規訓的「天兵」。向左轉,你偏向右,你太逗了!於是我跟著「連上長官」一起笑了。其二,是卓別林的啟示。他的《摩登時代》裡的工人卓別林就是一個無法被規訓的人,但我們卻常常訕笑他「你連這個簡單的工作都做不來,你太遜了!」。這是電影給我們的笑點,但如果我們在笑的時候聯想到我們之前所相信的「反異化」、「反規訓」、「反剝削」,我們會不會「哭笑不得」呢?我們在理論層次上反這個反那個,但在實踐層次上常不辨正反;站在我們所反對的立場上,訕笑我們所支持的立場。這種深刻的矛盾意識,是任何民粹主義所拒絕體會的,而常常自我感覺良好、正義、偉岸,以一種龍應台式的高瞻遠矚眺望遠方。

在我看來,台灣現在還真不缺這樣的人,不,臉書上到處都是。不是嗎?「他們」對我的小文的反應之一,是我沒有「批評的倫理」,說我罵人不吐髒字,云云。很好,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同的潔淨感,生、熟、髒、淨,畢竟沒有真空的標準,我尊重乾淨典雅的他們的不潔感,以及他們所相信的「批評的倫理」。但是,如果他們真地相信他們的相信──也就是人在群際中應當有一種特定的言行分寸感──那麼他也應該對陳同學的「反倫理」感到fury才對啊!應該出sound才對啊,他們,我估計(我懶得找資料,因此可能為錯),應該是會凝重地反對陳同學的「造反有理」吧,或至少,他們也會批評他不該罵人吧。

曾昭明說我「罵人不帶髒字!」。他媽的,這不就表示書寫者我的克己復禮嗎?結果,這反而變成了違反「批評的倫理」了。這些君子們單看趙剛或單看陳為廷時,他們視力都很好,但將他倆擺在一起時,他們就鬥雞眼了、迷糊了,分不清他們到底支持還是反對他們自己的「批評的倫理」了。(「鬥雞眼」算不算罵人呢?我是否要改成「他們於是進入到一種視覺的失焦與複影狀態」呢?又,「迷糊」算不算罵人呢?我是否要改為「他們於是陷入在一種前分析狀態」?但這些是否又更「罵人」呢?)。這些人「反對」我「罵人不帶髒字」,是否其實是反對我批評他們的「同類」,所謂「物傷其類」也,而非根據一種「普世主義」的「不忍人之心」。他們所不能忍者,並非我的批評形式,而是我的批評意見。

在這些臉書分享的評論中,真正用各種「不帶髒字罵人」的話之中,罵人者私心所以為最髒的,其實是以各種優雅的方式說我是中共同路人的「乾淨話」。在可想見的壓力下,何東洪先生難能可貴地出頭說,各位,先別急著給趙剛(與何明修)戴帽子,請先看看他說什麼。結果呢,出來鎮壓何東洪這個意見的就是鐵了心的鐵志君,他說,別說那麼多,這裡就是一個簡單的統獨問題。這話乾淨麼?他心裡知道。這到了我的某同事那兒,就乾脆說我其實是「中國國家主義」的同路人了。如果這算「乾淨」、算「禮貌」、算「合乎倫理」的話,那余光中在鄉土文學論戰時所拋出的血滴子名言:「如果帽子合頭,就不叫戴帽子」,就是天籟了。余光中的徒子徒孫這麼多,怪不得我讀陳映真。原來一切都是注定的。

張鐵志是誰,我不清楚,但我老聽說他是一個著名的文化批評者,還有一張「聲音與憤怒」聯名卡。若如此,我誠然為文化批評者慮。有人若此,還需要文化批評嗎?此君腦袋不清,如何批評?客觀證據:他這回以為逮到機會了,見獵心喜地說我當初不也支持紅衫軍,還要自主公民進場嗎?怎麼這會兒反要何明修閉嘴了呢?我正色告訴你:我就是紅衫軍的一個參與者,每天我都在廣場上,我召喚、鼓勵我自己以及我的同行者不成嗎?而,何明修是「學生力量」嗎?

本來想多回應一些人,但寫到這裡已經寫了一個多小時,過中午了,該吃飯了,下午兩點還有課呢。有話就說,以直報怨,是我今後的原則。而我自認所說的話,並不只是抒發而已,還多少是有點「知性」[3]意思的,要不然我也是不說的,何必浪費臉友你的視力呢?我有一個同事,說她憋了好久,說最後不得不批評我,但考之她終究說出來的,其實她原先一點都不必憋,廢氣排出總是有益於她自己身心健康的。有同事若此,人還需要工作嗎?:)

趙剛 2012/12/18

[1] 「隋大」是布萊希特名劇《四川好人》裡的一個角色。
[2] 見趙剛,〈民粹文革十五年:重思紅衫軍運動〉,《思想》,2009,第11期,81-118頁。
[3] 臉友某君說我的文章招人罵,但好在還算有「知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