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與森林:2019年秋河北紀行
“我後來知道,一個人在一個島上,也是可以胸懷世界的”——這是大陸作家王安憶在她的《烏托邦詩篇》裏,對陳映真所獻的贊詞。言下之意,是空間格局對主體有一定的形成作用;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雖然,王安憶的這句話也表示了空間的影響不是絕對的。不然,怎麼理解陳映真的”大”呢?
然而,十日的河北采風考察,卻讓我也不得不體會到:空間之於人大矣。想想,在這個人口稠密空間逼仄且高度意氣消耗的島嶼上,我們有多久不曾琢磨品味過“恢弘”、“大器”、“遼闊”、“奔放”、“激昂”……這些字詞的意涵了?反之,我們倒常常強迫症似地表揚”小”,防衛性地把它當成認同標簽,幾乎到了某種耽溺程度了。1970年代初的保釣運動,以及1970年代下的鄉土文學論戰,都曾是這個島嶼1950年代以降少有的“攬明月”與“壯思飛“時刻。
河北,給我第一個最強烈的印象,就是大,大陸的大,大氣的大;動不動就是三四百公里的車程、幾萬畝的林海、上千萬人口的城市(石家莊)、以及地平在線連綿無際的風電塔…….。而河北的大,又連接著東亞大陸、歐亞大陸的大。旅途中,最讓我視覺並心理驚怵的首先是高速公路指標,什麼”長春800公里”,”赤峰300公里”之類的路標,不時可見。而最讓我心中驚異感慨無以名狀的還是發生在旅程剛開始,從北京機場出發往石家莊的路上,在渾渾噩噩暈暈忽忽之間,猛然看到車窗外的一塊大廣告牌,上書”香港22xx公里”。這塊廣告牌雖然如此簡單,卻如一塊巨石般沉默有力。
一千多年前,當王勃說:”望長安於日下,指吳會於雲間”,大概也是這樣一種天地之間予茲藐焉的感覺——由於認識到自己屬於一個大而綿長的“一”,從而產生出一種該努力、該付出,以成為這個”一”的渺小一分子同時以此成其大的謙遜與自豪,以及”小子何敢讓焉”的擔當與敬懼。但今天越吳會而更東南的一小一大的島嶼上的青年呢?“然而青年們很平安”——借用魯迅《野草•希望》裏的一句話。讀者您若是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不妨自行查閱一下。
由於”大”,因此常常在趕路。車上經常昏睡,但凡醒時,我幾乎都在貪婪地飽看窗外的北方的山——太行,或是燕山。太行山,在我的記憶裏,一定與”十八盤”連接起來。那是因為從小就聽父親說,他當年,大概1930年代末吧,是如何艱苦地躲過日本人的探照燈與三八槍,一路艱險地從滄州到重慶,而其中最難的一段路就屬”太行山十八盤”了。而”燕山”,則是1960年代末,在聽到的大人談及對岸風波的陌生詞彙群裏,最給我帶來某種孤寂感的名詞。在我幼小的心靈裏,燕山總是與斜月、貓頭鷹、茅屋、燈燭、老人、講故事有關。
河北的山,之前我是見過的。記得1990年代初,帶我父母親赴河北、東北探親,期間在去八達嶺長城的路上頭次目睹了北方的山,那是很震撼的,它們竟如此荒涼崢嶸,草木不生。那時,我以為,凡北方的山應當如此。這幾年才知北方山河未必合當枯寂。這次旅行,更是對漫山遍野的綠由衷感動。暗思,十年後,百年後,當整個華北大地凡山皆為林,那多振奮啊! 武松與魯智深終於又可以再度行走于黑松林了。呵呵。想想那時的中國人都在森林的伴隨與愛撫下成長學習奮鬥嬉遊,那該有多好啊!
我們去了塞罕壩。在那熱情沖天的1960年代,竟然,或因此,有不少年輕人自願來到寒冱的塞罕壩墾荒植林,而多少人的青春、健康,甚至生命,都奉獻給了這片大地。今日,我們承前人栽樹之蔭,責無旁貸地也要當後人的前人。森林是硬道理;對中國人,對全人類,皆然。去塞罕壩的當天早上,無巧不巧,晨間新聞裏報道了南美洲亞馬孫森林大火;屢撲屢起的大火。對照巴西在國際資本裹脅下幾乎是無法自已的雨林開發,但願祖國大地終是尋到了一個人與天地共存的發展之路。
人與天地草木共存共榮,河山老樹無不有情。此行看到好幾株村子口的老槐樹,特別是駱駝灣的那一株。她正在那兒守望著我們,也曾守望過我們的祖先。老槐樹啊,妳好!我所尊敬的長者,臺灣卑南族的頭目哈古,就曾經深情地凝望他艱難扛負回來的漂流木,說:“它們以前都看過我的祖先們行走過哩”。兩年前的夏天,我回滄州老家尋根,除了大運河之外,就沒有其他地標了。老家在哪兒?石牌坊在哪?可謂”舟人指點至今迷”。圖窮之際,竟摘下一棵槐樹行道樹的垂葉,只因為它連著樹枝,樹枝連著樹幹,幹連著根,根連著一方水土之精靈。於是,我聯繫上了過去。雖然,她是一顆年輕的槐樹,而站在她後頭的則是一幅巨型舒淇海報。
我來到河北,心情複雜。是回呢?還是來呢?連動詞都拿不准。心情複雜另有一表徵:只要餐廳有餃子,我就每天用餃子來填飽我那奇怪的鄉愁。我是1957年臺灣出生的,從小家裏吃的餃子就是這味兒。我沒有話語跟我同團的朋友,甚至包括我女兒,說,嗨,大夥兒你們來的這地方是我老家欸。我只有吃餃子。我有一次聽到一個廚子跟另一個廚子說:”計(音)子又不夠了”。我被這個幾十年沒聽到的”計子”硬是給電到,楞了好幾秒。又有一回,同行的黃杰,一個幾乎與水滸鄆哥一樣可愛的香港小夥子,在“詩上莊”跟一個鄉下老婆子買梨。老婆子嫌他買太少無法秤,叫他再多拿幾個,重新”妖一妖”。他聽不懂。我就說,她要你多買幾個,好容易拿秤稈秤…….。就是這些小事,極其瑣碎的小事,讓我興奮,讓我困擾。我是回河北呢,還是來河北?只好都是。
詩上莊是一個新整修的寫詩的村子,而且心氣好像很大,要邁向全國,甚至東亞。它是詩人劉章的故鄉故居所在。來之前,我不知劉章,這次算知其名了。透過座談,也知道當地人很想把這個莊的文學風氣繼續下去。這個村,有多大的可能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不僅是詩上莊的事,不只是河北的事,而是全中國的事。如何把中國的崛起也夯下文化的、思想的,與人民文學的向度,是一重要問題。想想十年後、百年後,中國是一個由森林與詩所覆蓋的國度吧!那時候,近悅遠來,真正蔚然大國。
所以,我反而對雄安新區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覺了。中國的發展已經很厲害了,雄安要讓它更厲害。很棒,但也如此而已。雄安標榜”無人”與”智慧”,而有時這兩個詞又是可互換的。這,讓我深感困惑。無人,那這個區要將如何人文化成?
對這個大問題,我不佯作解人。我深深知道,無人工廠的誘惑部分是因為血汗工廠的存在——唉,此行也參觀了一個純台資的、勞力密集的零部件工廠,滿是灰塵、異味,與噪音。同游者同事黃崇憲說,卓別林的《摩登時代》原來還是存在的。但這兩者不應是僅有的選擇。如何讓中國人、世界上的人,有保障有學習有成長有快慰地勞動,仍是一個杵在我們面前的問題。要馬克思退場可能還早著呢!
在那個台資工廠裏,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與我短促交談的兩位女工。她們的工作條件與勞動過程是如此地令旁觀者挫折,但她們卻又是如此敬業、如此安時處順。當我沒啥實質意義地跟一位女工說:”要小心,不要讓蠟油燙到哦!”,她抬起頭來,與我的眼神專注交會,眸子洋溢著善良而和煦的光彩,對我說:”謝謝您,我會的。”
我不知道歷史將如何記得您們,這樣一代一代的在中華大地上勤奮的、善良的、不怨天尤人的勞動人民,但我會記得妳,因為妳的和煦讓我有點兒扎心。
對我而言,這位女工與那片森林是此次燕趙大地之行的兩個最亮點。
後記:今早翻看計算機舊文件查一個檔案,無意間看到寫於疫情前的2019年大陸行的這一篇,不過三年,恍如隔世。於是略作修改。
2022年12月31日於台東鯉魚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