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 11 月 24 日
趙剛

感觸隨筆2

趙剛

台灣的臉書文化真有趣,唉,不,其實是真無趣。本來是臉友的,瞅著瞅著、聽著聽著不對路了,於是就把對方給 “unfriend” 了。久而久之,臉書朋友圈裡就一片衰世祥和;大家無話好說,於是分享些吃飯穿衣的「動態」以及寰宇八卦奇聞;浪漫時,曬曬恩愛,悲傷時,相互討拍。於是,意見交火經常都是在X朋友圈與Y朋友圈之間發生的。這時候,雙方都需要靠一種可愛的「信鴿」來回送信,隔鴿交火。

昨天夜裡,一片黑暗中,我的手機「呱─呱─」了兩聲,半睡的我知道我的信鴿又傳信來了。早上起來,起風了,站在風裡,我看到信裡躺著這一排字:「回覆了,以一副不願為自己說話負責的姿態」。可愛的信鴿,您義務傳信還附贈評論哪!

在這封幾乎可說是萬言書的,以「敬覆趙剛」之名,對我的九月十一日的「感觸隨筆1」的回應裡,凡是楊女士的自我表揚以及對我的揣度斷語,我都不打算在此回應或反擊,因為那些,在當下的對話脈絡裡,都是題外話,雖然有些不是不重要。

然而,在這些「無關宏旨」中,我還是願意表達兩點。首先,對於她身為「323行政院事件」之後,作為「運動青年的母親」所遭受到的各種人身攻擊,我應該試著感覺同理心。母愛是偉大的,不是嗎?在大家都只記得319時,她要大家記得323。
這位因323而大名鼎鼎的「運動青年」,我不認識,但他的父親與母親我其實都算認識的;我還是他父親的碩論口委之一呢!上世紀90年代的初春某日,他父親還從台中開車載我到新竹參加他的答辯。他母親,更是早年在東海的同事了;她所憶及的那部德國片的交流往事,我至今也不敢或忘。有一次,她說她的那個片子不見了還是壞了,問我能否燒一片給她,我答應了而後也做到了。這些,都是真實的朋友過往、人間往來。但如今也只能欷噓以對了。

其次,對由「某名家」(是誰?賣個關子,請大家去買來看)作序的她的新書《永不放棄:楊逵的抵抗、勞動與寫作》的出版,我也表示祝賀之意。但也要說,楊女士此番跳出來要我回中國,也不單是因為我用了「網紅」和「裝逼」這兩詞,並批評了她的(這回我不說「他們」的了)「台灣」或她的「台灣文學」。她的跳出,或許還是有些「利害共同體」的意思也說不定。畢竟,我也不是今天才批評起這些「她的」,也不是今天才如此「犀利」或「粗俗」,不信,可以去問問媒體達人張鐵志先生,聽朋友說,他如今以曾被我批評為榮呢。世間寧有此樂?寧有此榮?

但還是回到問題主線上吧,那就是──楊女士到底有沒有要我「回中國」。由於這畢竟是很不政治正確的,因此她可說是傾全力撇清。撇清的方法之一就是說我斷章取義,指責我只引一句話,沒引全段。那我就全段都引唄。

「人們各有立場,各有好惡,那就各走各路,井河不犯嘛。你覺得當代台灣魯迅傳統已死,你慨嘆大師孤獨繼承,那就到中國去尋找知音,去成群結隊。你認為美帝萬惡,中帝良善,那也罷了,但你何苦為難台灣,把台灣全體都黑化?自負嚴謹的學者,文中一直出現「裝逼」、「網紅」等等字眼,實在讓人難過。」

全引了。有差嗎?存在「誤讀」、「扭曲」或「蒙太奇」的可能性嗎?這整個文意文氣,不就是「哪兒涼快,哪兒讓你順心,你就到哪兒去」嗎?我不是不知道您用詞遣字還是比較客氣的,但──我總不能「錯把客氣當福氣」吧!「你們」這些年來衝著「外省人」噴出的這種人話,還算少嗎?退一步說,就算此次之前妳不曾如此說過,但妳曾經,哪怕一次,糾正過說這種話的「你們」嗎?再退一步說,假如「你們」不同意我,討厭我說的話,但假如我是一個由「你們」所認定的「台灣人」的話,「你們」會「建議」我──到他處「發展」嗎?我偏要在台灣行吟澤畔,偏要在台灣當一隻黑烏鴉。不行嗎?日本人對「非國民」說這樣的話,代表了日本殖民政權,「你們」又代表了誰呢?「你們」當然不用回答,因為「你們」就是不需要證明自身的那種叫做「公民」的台灣人。

唉,我說個「你們」,楊女士就舉紅牌,說我犯了「全稱的」學術規矩──你趙剛,只能用單數!但是,她自己倒是挺自由的,說我把「台灣全體都黑化」。看這個「全體」下得!別的不說,那陳映真不算台灣文學,算不算台灣的一部份?我就是看不慣「你們」老是昧著學術良心把陳映真從台灣文學排除出去的那股惡勁。憑啥呢?因為他是「中國統派」?至於所謂「全體都黑化」,我只能說,日全蝕的確是不容易看到的,但人總不能兩眼一抹黑,就說,我看到日全蝕啦。

回到楊女士的萬言書,儘管她極力撇清曾經敦促我、規勸我、勉勵我「回中國」這回事,但文章寫得長的壞處就是,她到底還是洩露了這個私意。這回,她這麼說

「你個人在精神上認同哪個國族,身體上要居住於何方,這兩個是否有衝突矛盾?那是你自己要去處理的,不是我所關切的。」

在此,楊女士確診我得了一種姑可謂之「身心背離症」的病──因為據說我的身體老是在不該在的地方。是在這個設定下,她才會在前一篇文字裡對我的「病症」開立「請去中國」的方子。這帖方子,恰恰是我之前在「感觸隨筆1」裡所正確引述的那句話:「你覺得當代台灣魯迅傳統已死,你慨嘆大師孤獨繼承,那就到中國去尋找知音,去成群結隊。」診斷與藥方俱在,豈容否認,即便是滔滔萬言。

楊女士寫了個萬言書,只為了建立這個不等式:「到中國去尋找知音(去成群結隊)≠返回中國去」。我一點兒也不想跟著她區分這兩者的差別,也沒欲望建立這二者的同一性,我更不想好好問她,因為她已經說了:「不會再一對一回應,那太累了」,而且,唉呀,我的信鴿是祕密信鴿,她只能回報,卻不能送信。此刻的我只想說,當您診斷出我有這個「身心背離症」時,您畢竟並沒有如您自己所想像的那麼決絕無情──「那是你自己要去處理的,不是我所關切的」,而的的確確是曾建議我得要「到中國去」的。您的這個建議,善不善我不知,不可謂不美,因為,讓我無稽地、好笑地想起西方古典文學裡常提起的阿爾卑斯山南麓裡一個向陽的、風光明媚的療養院所,從那個聯想,我又聯上了宮崎駿的「風起」……

謝謝您的關切,楊女士。颱風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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