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觸隨筆3
趙剛
這篇是「感觸隨筆2」的第三稿,算是完稿。祝各位秋節快樂!
感觸隨筆3
關於「身心背離症」,及其他
台灣的臉書文化真有趣,唉,其實是真無趣。本來是臉友的,瞅著瞅著、聽著聽著不對路了,於是就把對方給“unfriend”了。久而久之,臉書朋友圈裡就一片衰世祥和;眾人無義可以言及,於是分享些吃飯穿衣的「動態」以及寰宇八卦奇聞;浪漫時,曬曬恩愛,悲傷時,相互討拍。於是,意見交火往往都是在X朋友圈與Y朋友圈之間進行的。這時候,雙方都需要靠一種可愛的「信鴿」來回送信,隔鴿交火。
昨天夜裡,一片黑暗中,我的手機「呱─呱─」了兩聲,半睡的我知道我的信鴿又傳信來了。早上起來,起風了,站在風裡,我看到信裡躺著這一排字:「回覆了,以一副不願為自己說話負責的姿態」。可愛的信鴿,您義務傳信還附贈評論哪!
在這封以「敬覆趙剛」之名,對我的9月11日「感觸隨筆1」的幾乎可說是萬言書的回應裡,凡是楊女士的自我解釋表揚以及對我的揣度斷語,我都不打算在此展開評論或回應,因為那些,在當下的對話脈絡裡,都是題外話,雖然有些並不是不重要。
然而,對這些「題外話」,我還是願意就其中的兩點,簡單地說說感受。首先,對於她身為「323行政院事件」之後,作為「運動青年的母親」所遭受到的各種人身攻擊,我應該試著感覺同理心。母愛是偉大的,不是嗎?在大家如今都只還記得319時,她要大家記得323。這個因323而大名鼎鼎的「運動青年」,我不認識,但他的父親與母親我其實都算認識的;我還是他父親的碩論口委之一呢!上世紀90年代的初春某日,他父親還從台中開車載我到新竹參加他的答辯。他母親,更是早年在東海的同事了;她所憶及的那部德國片的交流往事,至今我也不曾或忘。有一次,她說她的那個片子不見了還是壞了,問我能否燒一片給她,我答應了,而後也做到了。這些,都是瑣碎而真實的朋友過往、人間往來。但如今也只能欷噓以對了。
其次,對由某「名家」(既然「網紅」這詞是如此不入流)作序的她的新書《永不放棄:楊逵的抵抗、勞動與寫作》的出版,我也要表示祝賀之意。但也要說,楊女士此番跳出來要我回中國,也不單是因為我用了「網紅」和「裝逼」這兩詞,並批評了「她的台灣」或「她的台灣文學」(這回我沒加「們」了)。她的跳出,『或許還是有某種「利害共同體」的意思可能也說不定呢!』(剛注:我又讀了一次,發現引號內我這句的語法很怪,疑心是不是最近日文翻譯書讀多了!不改,留此存證)。畢竟,我也不是今天才批評起這些「她的」,也不是今天才如此「犀利」或「粗俗」的,不信,可以去問問媒體達人張鐵志先生;聽朋友說,他如今以曾被我批評為榮呢。世間寧有此樂?寧有此榮?
但還是回到問題主線上吧,那就是,楊女士到底有沒有要我「回中國」。由於這畢竟是自年初「洪素珠事件」以來,連民進黨當局也不敢承當的政治不正確,因此她可說是傾全力撇清。而撇清的方法之一就是說我斷章取義,指責我只引一句話,沒引全段。當初只是為了我自己的文章簡鍊,那現在就全段都引唄。
「人們各有立場,各有好惡,那就各走各路,井河不犯嘛。你覺得當代台灣魯迅傳統已死,你慨嘆大師孤獨繼承,那就到中國去尋找知音,去成群結隊。你認為美帝萬惡,中帝良善,那也罷了,但你何苦為難台灣,把台灣全體都黑化?自負嚴謹的學者,文中一直出現「裝逼」、「網紅」等等字眼,實在讓人難過。」
全引了。有差嗎?存在「誤讀」、「扭曲」,或「蒙太奇」的可能性嗎?這整個文意文氣,不就是「哪兒涼快,哪兒讓你順心,你就到哪兒去」嗎?我不是不知道您用詞遣字,不像洪素珠那樣血刃直白,還算是比較客氣的,但──我總不能「錯把客氣當福氣」吧!「你們」這些年來衝著「外省人」噴出的這種人話,還算少嗎?退一步說,就算此次之前妳不曾如此說過,但妳曾經哪怕一次糾正過說這種話的「你們」嗎?再退一步說,假如「你們」不同意我,而且假如我是任何一個被「你們」所認定的身份無誤的「台灣人」的話,「你們」會建議我──到他處「發展」嗎?我偏要在台灣行吟澤畔,偏要,在台灣,當一隻黑烏鴉。不行嗎?日本人對「非國民」說這樣的話,代表了日本殖民政權,然而「你們」又代表了誰呢?「你們」當然不用回答,因為「你們」就是不需要證明自身的「公民」;「你們」之外,所見盡皆「非公民」。
唉,我說個「你們」,楊女士就舉紅牌,說我犯了「全稱的」學術規矩──你趙剛,只能用單數!但是,她自己倒是挺自由的,說我把「台灣全體都黑化」。看這個「全體」下得!別的不說,那陳映真不算台灣文學,算不算台灣的一部份?還沒到陳先生赴大陸養病之前,「你們」「主流台灣文學界」不就早已把他的文學他的思想他的政治,給放逐或給遣返了嗎?我就是看不慣「你們」老是昧著學術良心把陳映真從台灣文學排除出去的那股惡勁。憑啥呢?僅僅因為他是「中國人」他是「統派」他是「左統」?至於所謂「全體都黑化」,我只能說,日全蝕的確是不容易看到的,但人總不能兩眼一抹黑,就說,我看到日全蝕啦。
回到楊女士的萬言書。儘管她極力撇清曾敦促我、規勸我、勉勵我「回中國」這回事,但文章寫得長的壞處就是,她到底還是一不小心就洩露了這個私意。這回,她這麼說
「你個人在精神上認同哪個國族,身體上要居住於何方,這兩個是否有衝突矛盾?那是你自己要去處理的,不是我所關切的。」
在此,楊女士確診我得了一種姑可謂之「身心背離症」的病──因為據說我的身體老是在不該在的地方。是在這個確診的前提設定下,她才會在前一篇文字裡對我的「病」開下「請去中國」這方子。這帖方子,恰恰是我之前在「感觸隨筆1」裡所正確引述的那句話:「你覺得當代台灣魯迅傳統已死,你慨嘆大師孤獨繼承,那就到中國去尋找知音,去成群結隊。」診斷與藥方俱在,豈容遽爾否認,哪怕以萬言急攻。
楊女士寫了個萬言書,只是為了建立這個不等式:「到中國去尋找知音(去成群結隊)≠返回中國去」。這兩者當然是有差別的,一個客氣,一個不客氣。這又有啥好切切申論的呢?這又不是誹謗案開庭。但是,我也不免如此想到,楊女士如此地迫切於申論,是不是也可以看作是一件好事或好現象呢?這是否間接地說明楊女士還是有某種「病識」呢?是有可能。但是,即便是這個「病識」果真存在,那也只及於她對於不同政治立場的人的潛在暴力的某種不安自覺。至於,她是否意識到,其實真正為「身心背離症」所苦的,可能是她自己或類似她的一海票反中親美親日,重新編纂歷史,美化日本殖民,鎮日做著脫亞入西的大夢的「公民們」,那就未必。
章太炎先生曾說過「民性有兵」。我們,對的,是我們,都不要故意不見我們內在的暴力衝動,而是要首先看到它,然後找到合情合理的方式釋放它。我「台灣老炮兒」趙某的「表層暴力」,如煙一般揮發於我的文字。「你們」的「深層暴力」,如石一般曲隱於你們的「文明」。洪素珠與公民,我偏愛洪素珠。洪素珠被「你們公民」棄卒,我偏憐洪素珠。
好啦,相較於「回應網紅朱宥勳」,我對楊女士的回覆態度是更認真的,原因很多,當然也包括歷史原因,我與您,我與您先生,曾是舊識;至於認真的「證據」則是:這已是第三稿了;上一稿颱風還沒來台灣,今晨,颱風已到福建了。而我最後只想再說一點:當您診斷出我有這個「身心背離症」時,您畢竟並沒有如您自己所想像的那麼決絕無情──「那是你自己要去處理的,不是我所關切的」,而的的確確是曾建議我得要「到中國去」的。您的這個建議,善不善我不妄論,但不可謂不美,因為竟然讓我無稽地、莞爾地聯想起西方古典文學裡常提起的阿爾卑斯山南面向陽山麓裡的一個風光怡人的療養院。從那裡,我又聯想到宮崎駿的「風起」……
謝謝您的關切,楊女士。(颱風要來了。)
趙剛 2016/9/15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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