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搬家,不是住院!
昨天早上呂副總統到樂生療養院與院民座談,席間針對院民要求原地保留,不願進駐新蓋好的醫療大樓的情況,呂副總統對院民說:「國家要付出很大的社會成本,你們付的起嗎?」。語氣間指責院民阻礙國家重大建設,在副總統的口中院民頓時似乎成了自私自利、枉顧社會公益的貪婪之徒。對於這些為了台灣早期癩病防治的公共利益而被迫離群索居、犧牲將近六十年青春歲月的老年院民而言,呂副總統的話如刀割一般,一句化抹滅了這群人為台灣公共衛生犧牲一生的價值與貢獻。曾是政治受害者的呂副總統怎會不知,被社會污名化的人,爭的不是豪宅、金錢的物質賠償,爭的是自己名聲的平反、以及來自國家對自己不當作為的道歉。這群樂生院民要的不多,他們要的是一個保存自我生活方式的家、社會認可他們曾受過的苦難、以及台灣後代子孫對一群人曾如此被對待與活著的記憶。但是這樣的期待在呂副總統的語言暴力下,被狠狠地粉碎。施暴者的暴力行為不但沒有被看見,受害者所承受的痛苦反而被指責是暴力的起因。更弔詭的是,施暴者還是應該最關心弱勢者的國家人權小組召集人。
很多人質疑,樂生院民為何不願意搬進新的醫療大樓,要留在破舊的四合院裡?我在實地看過兩者之後,就能充分理解為何院民告訴我:「我們是搬家,不是住院!」參觀現有院民居住環境的人,都會對於院民在屋外美麗茂盛的盆摘、出門就可見的聊天聚所、桌上滿是院民重要回憶的照片以及苦心蒐集來的蒐藏品,留下深刻的印象。在那裡,院民充分享有對自我生活的自主性、對生命中有意義的人、事、物都在他們隨手可得之處。雖然一個被終身隔絕社會的賴病病人,這一生有著太多遺憾,但是此時此刻的生活是他們基於同病相憐而共同經營出來的生活圈。然而這一切都無法在新建醫療大樓的空間規劃中繼續存在。
老人福利理論所謂的成功老化,就是指人在晚年面對生命中一連串的失落時,能再自己所熟悉的支持體系中,無遺憾地面對自己一生的終結。而我們正要求這些年邁的院民放棄他們辛苦經營、可以幫助他們面對生命終結時的一切支持,進住到「一個不可以隨意放置自己物品、只能攜帶一套隨身衣物進住」、「生活作息都必須配合別人的集體生活」、「只能透過鐵窗看見外在的世界」的空間中。新的醫療大樓的空間規劃想像是以病人的照顧為依據,具有個別性、主動性與社交需求的老人並不是規劃時的想像。如此巨大的改變,無怪一位站住在組合屋的院民說,這樣他寧可住在組合屋。
看似院民的不領情,其實是衛生署規劃安置空間時對老人需求的不了解。規劃之前,明明已經答應院民一人九坪大的生活空間,之後又在沒有告知院民的情況下,變更為三棟八層樓的醫院建築,而三百個老人要擠進後棟四至八樓的空間。已近完工時,又以「先進住後,再慢慢修改」來敷衍院民。在這樣不尊重院民的過程後,院民除了消極的拒絕進住,別無他途,這是弱勢者別無選擇的抵抗。
此時,不去檢討衛生署將原本應安置院民的十億,移做興建?龍醫院之用的錯誤決策,反而來責怪毫無權力的院民造成國家重大工程的延宕。這樣的指責太沉重,這樣的人權歷史太不堪。
王增勇 陽明大學衛生福利研究所助理教授(蘋果日報2005.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