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鷹者 小心失控
五二○之後,短短兩周內,隨著選舉塵埃的落定,台灣社會從散去的迷茫中,慢慢看到了一個更大的危機輪廓,此即戰爭。前一陣子出兵伊拉克的爭議,開啟了台灣實戰論述的潘朵拉盒。最近,行政院通過了六千多億的超大軍購案,發言人更明言這是要和對岸軍備競賽。這些誠然皆是惡兆。目前,戰爭好比霧中艨艟,還可說似有似無,但如果非要等大霧散去才作反應,恐怕就來不及了。
如何把台灣社會拉回和平之岸?這無法寄望於民進黨國家機器的理性選擇,因為其中的鷹派,很清楚台獨的目標終將無法不付出戰爭的代價,無法不長期依附美國,因此,對美國的出兵與納貢要求,「沒有拒絕的空間」。另一方面,對國家內部中的「鴿派」,我們也無法寄望,因為他們僅想藉著民粹光環,能混一次選舉是一次;什麼價值都要,什麼代價都不付,又要親美仇中,又要和平發財。無論如何,這兩派都沒有動機或動力返航和平之岸。
那麼可寄望於民意嗎?常有人說,台灣人有很強的「務實性格」,但求發財。的確,台灣社會的主導自我意象是消費社會,軍戰精神相對而言一直很弱。但是,軍戰精神從未被公眾有意識地反對過。台灣社會對戰爭,其實只有「怯戰」,並沒有反戰;沒想打仗,並不代表清楚地反戰。反戰不是自然的人性或民族性,更非消費社會的自然產物,而是社運的奮鬥果實,很有價值,但也很脆弱。
反戰是反戰運動的成果─這是必須要清楚的。美國最後從越南戰場上撤出,不僅是因為軍事的失利,更是由於好戰文化的潰敗,而後者是美國六○年代下半到七○年代初反戰運動的果實。這個文明果實被保守派說成是「越南症候群」;是八○年代新自由主義、新保守主義文化戰爭的主要對象之一。阿富汗、伊拉克戰爭在美國有廣泛民意支持,是雷根、老小布希、和新保守主義者二十年來戰爭論述勝利的成果。
那台灣社會文化裡的反戰因子在哪兒呢?台灣男性的男子氣概、社會關係與社會空間的操作與想像,其實是非常軍事化的。
透過中小學的升降旗、大會操、大眾排字、救國團以及最重要的兵役等一系列身體工程,其實早已把台灣社會軍事化與編隊化了。台灣的勞工運動唱的很多是軍歌;工會幹部與一般會員的關係想像也有一部分是在模仿軍官與士兵;集體行動也很依賴軍事編隊與儀式。這個軍事文化還是跨階級的,台灣資本家在對陸勞與外勞的管理上也是高度軍事化。此外,民間從日據以來就有的準民兵編組(義消、義警),也一直是軍事編組的一種持續。想像台灣社會的文化體質,除了軍事威權的國民黨治理外,也不能忘記它還經歷日本軍事法西斯政權的五十年治理。
那麼,要如何扭轉此趨勢呢?沒有捷徑,必得從根做起,公共地論述戰爭的危機與代價;三個基本問題必須排入公共論壇:誰從戰爭獲利?誰為戰爭掏腰包?以及─誰將死?好比對政府將以釋股、售地、發行公債等方式籌措超大軍售案的財源,公民就要質問:這圖利了誰?剝奪了誰?
當然,在這些討論之外,最後還是無法迴避一個更根本的問題,那就是台灣社會如何重新認識美國、理解中國、定位自己?直截了當的說,如果這個社會非得朝一個親美仇中的方向定位自己,那麼戰爭的可能性就會一直在那裡。杜正勝部長魔幻寫實地圖裡的鯨魚,在更魔幻的想像下,有可能竟是一粒虛懸的餃子,隨時會落到下面的熱鍋裡。公無落下,公竟落下!
這些問題,不管簡單或複雜,都一直被主流霸權論述所壓制,因此無從公共論述。公共論述也許無法阻止災難,卻是唯一機會。對戰爭的謹慎可能永遠都不嫌過,但台灣社會的麻煩卻在於遠遠不及,且不以為病。這是最令人憂慮之所在。
一語寄給鷹派,請不要過於自信,以為在地緣強權政治中可以靠玩弄聰明,控制戰爭之鷹的迴旋升降而不逾矩。葉慈詩〈復活〉有這麼一句充滿詩人智慧的對放鷹者的警告:「越飛越遠盤旋而上,老鷹聽不到放鷹者的呼喚」。
(作者為東海大學社會系教授)
中國時報 論壇 930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