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 12 月 22 日
趙剛

文明的故事

趙剛

今天母親有點情緒,不知為了啥又在鬧彆扭了,故意閉著眼不理睬我。也是最近這半年,她認出我的次數又少了。唉,這算是另一種「不知和誰鬧彆扭」吧。我又唱又說又撫弄地排解她……,說到這兒,我實在很感激鄧麗君,母親以前是個愛唱歌的人,但到現在還記得的幾條歌則幾乎都是鄧麗君的了;另外,母親還記得< 滿州國國歌>──「天地內,有了新滿州;新滿州,便是新天地……」。母親說,剛到台灣時,還能用日語和即將返國的房東日本老太太作些簡單日常交流呢!

我遠遠夠不上老萊子,但後來母親總算睜開眼了,說話了,也笑了。老人家午餐吃得不錯,陪她吃完飯,這我才離開。時間自然要比平常晚些。

到了台北站,看看時間,等下到台中最快也得要一點半了。那就破個例,在高鐵上吃便當吧。進站前的右手邊就有一家台鐵便當攤位,生意不賴,每次經過,那個隊都排得老長。今天不長不短,排在我前頭的是一位年輕媽媽,穿著打扮有一種「無印良品」風,低調而拘謹,文明得像個女研究生。她推著一個空的嬰兒車,因為她的小寶貝,一個還在學步,走起來全身晃悠悠的小女娃,正迤邐歪斜地一步又一步踏著走。她一走一回頭,像一隻剛出生的小肥狗般地招愛討喜,連排在她們母女前頭的一位老先生,也都笑瞇瞇地看著小孩,彎著腰討好地說些童語。當小女孩還要往前走而回過頭看她媽媽時,她媽媽笑吟吟地,把聲音稍稍拉高,但仍不失輕柔地說:「我們要排隊喔!大陸人才不排隊喔!」。我站在她後頭,很想跟她說什麼,但我沒有,昨天才是母親節,而她又是個勞動中的母親,必須尊敬。但我難免促狹地想像,以我的「大陸人」口音,要是對她冒兩句怪話,那會多讓她尷尬啊!「您倒是說說,大陸人咋地?」。哈哈。

上了高鐵,吃著「懷舊菜飯便當」,我卻一直懷想著剛剛那件小事,腦袋裡不停浮出陳映真朗讀他的小說< 鈴璫花>時的那種緩緩的、黏稠的,而又有一種清朗,而又有一種磁性的聲音。他說:「我們都不要讓別人教你們從小就彼此分別,彼此仇恨,啊,彼此……」。這自是我剛才找出的原文,原先腦袋裡的聲音是個大意而已。

後座聽起來是個中年商人吧,從一上車就大聲講電話,國台語交雜,講話麻利世故而又沾點狠勁──好像連續劇< 風水世家>裡的企業人物。他先聯絡X,然後聯絡Y,然後再回來聯絡X,然後轉而聯絡Z,然後…….;談的是關於把一台XXX(三個英文字母我沒聽明白)機器在三天之內送到台中港的事。每次電話一接通,他都需要強制性亢奮;要結束時,他則固定提升語速,似乎不把殘存的什麼以連珠砲的速度歸零不行。就這樣,他一直折騰大家的耳膜直到列車到站為止。我數度想像我起身勇敢而禮貌地跟他說可否小聲點,然而那當然都只是我的想像。但說真的,因為既複雜但也容易理解的原因,我也知道車上不會有人勸阻他的。車快停了,他急忙起身走向車門,通過我時,我才知道我猜錯了,原來是個三十不到的小伙子。

前兩三個星期吧,淡江大學有一個會,我受邀專程蹭飯,飯後,與幾個大陸朋友一道坐捷運回台北。沒位子,我們靠著車門附近聊,聊五四、聊滿州國、聊杜贊奇,聊得挺熱絡,但我心裡其實一直有點病態地緊張,而這到底是我的「文明病」,還是我因為恐懼台灣的文明病而生的衍生文明病,也說不清。果然,怕什麼來什麼,沒多久,一個年輕人就走過來,無印良品風地、非常客氣地、很小聲地跟我們說:「不好意思,可不可以麻煩你們把談話音量放小。」

我們或許是不該──因為我們竟而都唯唯地沉默下來了。可是,可是,「如果說話的幾個人是美國人呢?」──這是我那天杵在車門旁無語時的心裡話。

20190513
轉載自趙剛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