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與奶公:夜讀水滸雜感一則
趙剛
今夜讀到劫生辰綱那段,深感那整個水滸世界裡最苦的一件差事,竟是讓那楊志給攤上了。林沖夜奔,有暴雪、有燃燒、有復仇、有孤獨,甚至有一種天旋地轉的末日自由。端的是一首詩、一幅畫。不苦,不苦也。魯智深剃度為僧,看似苦、悶,卻兀自菜園裡拔樹、寶殿上飲酒、懷揣狗腿、拳打眾僧,跟前有眾潑皮應承,上頭又有老方丈知其來歷。袈裟奈他何、戒律奈他何,我自快活。不苦,不苦也。
唯獨那奉大名府梁中書之命,給他老丈人蔡京送生日禮物到東京的楊志苦。根據我的一個可愛的同事考據,這個生日禮物約值今天的三億台幣。但所苦者倒不在三伏天裡穿越無量窮山惡澗輸送十一大擔金珠寶貝,而是在於這一路得跟一幫痴妄之人同行;他們離不得你,你也離不得他們。而這的的確確是史進、林沖、魯達、武松、李逵……,這所有梁山好漢,任誰都不曾領受過的苦。
蠢妄之尤的是讓梁中書太座安插到民脂民膏運輸隊裡她兒時的奶媽的老公;那位還很受用著「太師府門下奶公」尊號的夫人派老奴謝都管。要不是謝都管的高級奴才意識特強,那楊志的生辰綱任務未必不成──當然不成得好,但這是別的話了。小說裡,當楊志舉起藤條作勢要打催促兵士快速通過那就要遭事的險地時,奶公臉一沉,語氣當是平和,聲速應是緩慢地說:
楊提轄,且住!你聽我說:我在東京太師府裡做奶公時,門下官軍,見了無千無萬,都向著我喏喏連聲。不是我口棧,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抬舉你做個提轄,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職,直得恁地逞能!休說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莊一個老的,也合依我勸一勸!只顧把他們打,是何看待?
聽聽這話!從給提轄加個姓開始,無一字不醜。陽以押運軍士的人道利益為話頭,陰使心眼兒刷存在感。像這般精緻的醜話,要讓那恩怨分明、快意江湖的水滸英雄(或魔頭),如何聽得下去?但楊志聽著、忍著,只因前方還有個目的地。千年前有這個謝奶公,千年後,在我們這個「文明世界」裡,這樣的奶公、奶媽、奶先生、奶女士,就一定少了麼?而醜話、醜行,又是否因為資歷更深、術語更多,而變化尤其多端?我見奶公多可憎,奶公見我應亦如是。戾氣小自我熬成一鍋悶粥,現代性之謂也;因為前方見不到目的地,所謂的道,無異於鍋。
生辰綱事件,以往大家都把它當作一個打劫段子聽。這也沒錯。但似是不曾體會得到耐庵,透過楊志,寫出了一種古今中外無可奈何之苦──不同道,卻還必須走在同一條道上。金聖嘆再三表揚耐庵有才,愚意倒是常覺施心獨苦。
道不同還必需相謀,苦也。何若,道不同,不相為謀。人以為這是孔老夫子的怨嘆,我卻以為,把它正向一擰,或許竟是一種可以一通孔莊毛三統的「孔門樂處」:不相為謀,相忘江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2017/11/23初稿
轉載自趙剛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