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 04 月 18 日
陳信行

政治性罷工,可能嗎?

十月五日即將推出的第一次十五分鐘政治性「柔性罷工」,在倒扁總部的解釋之下,應該注定會柔性得不像罷工,甚至會是以不打斷日常工作為前提。誠如簡錫◆所說的,罷工這回事已經被污名化得大家一聽就害怕。值得玩味的是:在台灣罷工其實極為罕見,為什麼其實並沒有經驗過罷工的社會大眾會這麼根深柢固懷疑其正當性與可能性?尤其是「政治性」罷工,在九月九日高凌風提議以來,幾乎就一面倒地被認為絕無可能。這個現象或許透露出台灣近幾十年政治運動傳統的一些特性。

經歷過八○年代的人們也許能從記憶倉庫裡翻出一些斷簡殘篇,回想一下,當初參與街頭民主運動的是什麼樣的人。最多數的一種人恐怕是:男性,工人階級,青壯年。每遇黨外說明會,他們就會在下班後紛紛到會場,聽聽「街頭小霸王」、「民主戰艦」等明星扣人心弦的震撼演出,怒吼著「對啦!呼倒 啦!」,然後喝一瓶舒跑、吃一根民主香腸,也許在會後簇擁著宣傳車上街遊行,也許跟鎮暴警察對峙一下。夜深了,他們帶著滿腔的意義感,回家休息,第二天一早還要上班呢。民主要爭取,養家活口過日子也還得照常。

數十年來的民主運動,基本上是下班後的運動,對當年挺民進黨的勞工朋友和今天反扁的幾十萬民眾都是如此。無論再怎麼激情,八百萬台灣勞工每日打卡上下班為老闆賺錢的秩序是不會被破壞的。不管各個時期的當權派如何憂心忡忡、如何危言聳聽,經濟活動的正常運轉其實從來沒被政治運動打斷過。民進黨 領導的街頭運動最高潮的八○年代末葉,政治上再怎麼風雲詭譎,也沒妨礙台灣股市衝上一萬點的史上最高峰。政權體制面向上看來翻天覆地的變化,怎麼可能在日常生活上表現得如此雲淡風清?這毋寧是又一個台灣奇蹟。保守主義者可以自豪地指出這是台灣社會秩序體系穩固的表徵。但是,換個角度看,這正是台灣政治運動 傳統的侷限之處。正是在這個傳統之下,當前的倒扁運動是否要走向政治性罷工的芻議顯得格外突兀。

如果,政治的意義只在於換頭人。如果,我們口中呼喊的公義、民主等等話語指涉的只是政權最上層的一些頭人的去留問題,而不是政權所操作的整個政治經濟體制,以及這個體制在日常生活各個面向上的展現。如果體制其實挺好的,只是頭人有問題。那麼,台灣風格的「下班後」政治運動或許是合理的。犯不 著為了這一幫頭人的問題,耽擱了每天過日子嘛。

但是,如果政治的意義不只是換頭人。如果政治運動要達成的目的是重新檢討省思與每個台灣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整個政經體制。如果,讓人憤怒的不義不只發生在深宮內苑,而是牽涉到每個人日子怎麼過的問題。如果不義的不僅是個人,而也是體制。那麼,以罷工作為手段,讓整個不義體制暫停下來,不 正是合理之極的策略選擇嗎?

有無數的跡象顯示,對阿扁不滿的人民在乎的不僅僅是誰貪污了多少錢的問題,事實上台灣當今迫切的問題也不只是領導人的道德缺陷。過去六年,是戰後以來台灣罕見的、許多部門的實質工資負成長的時期,工人階級的日子的確愈來愈難過。相對地,企業的營業盈餘持續攀升,從一九九二年佔GDP的二十九 %到二○○三年高達三十六%。民進黨執政非但沒有觸動國民黨時代的政治經濟不義,反而扶持了更趨嚴重的兩極分化。反扁民眾們這一陣子在廣場上談到的失業、繳不起學費、自殺等切身問題,工運與社運人士歷年來不斷抨擊的財團化分贓體系,這些都是遠比阿扁的個人操守更能夠合理地訴諸罷工來回應的大問題。

政治性罷工之所以極為困難,是由於反扁聲浪的主流把焦點侷限在操守問題,而不直視阿扁所領導的整個政治經濟體制實際加諸於人民身上的切身苦楚。政治性罷工之所以讓人覺得不可能,也是由於在野陣營其實和在朝者對於政治經濟問題的觀點其實並無明顯差異。如果我們希望九一五圍城所顯示的豐沛人民力 量能夠進一步勃發,反省的聲音必得從單純的反扁反貪邁進到更基進、更深入的社會批判。

陳信行/《中國時報》民意論壇 2006.10.02

(作者為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助理教授,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社成員)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