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有功者也,而君後之?
春秋五霸之一晉文公在流亡近二十年後終於返國,為能光鮮重抵國門,下令將破舊的器皿和席蓐丟棄,而手足胼胝、面目黧黑者須走在隊伍之後。功臣悲從中來,以淚上諫:「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勞有功者也,而君後之。」晉文公因而反省到若無這群黧民的勞苦,絕無法立下霸業,於是力挽求去的功臣,並於黃河之上立誓結盟。
完成大業,便將黧民置於後的,又豈止晉文公?近年來由於「外籍新娘」人數日益增加,各種媒體報導和政府措施紛紛出籠,除了將「外籍新娘」視為「社會問題」外,亦將娶她們的「台灣新郎」當成是社會問題的起點。對於娶「外籍新娘」的台灣男性,媒體的描繪一言以蔽之,就是「被社會淘汰者」,意指多為工農階級的「台灣新郎」因素質太差而不得不向外娶了素質亦不佳的「外籍新娘」。最近政府部門甚至計畫擬定措施,要讓「台灣新郎」負起「社會責任」,以免浪費台灣的「社會資源」來解決新移民女性的問題。
但問題是:為何農工階級的台灣人會被社會「淘汰」呢?
一九五○年代土改成功後的台灣經濟發展政策即以「犧牲農業發展工業」為主軸,農業發展政策的最終目的是擠壓農民的勞動成果,以為工業的進階服務,並以此促成總體經濟的增長。
擠壓的形態有兩種。第一種是農產品與勞動力的擠壓:為降低工業的生產成本,政府壓抑農產品的價格,一則降低工業勞動力再生產的成本,二則逼使農業勞動力向工業部門流動。第二種是農業資本的擠壓:提高農業用途的工業產品價格,如化學肥料、農業機械等,以吸取農民的剩餘資本,轉投資於工業部門。更甚者,一九八○年代中期以後,台灣政府以逐漸打開國內農產品市場為交換籌碼,爭取加入GA TT與後來的WTO,這又使得原本低迷的農業部門雪上加霜。
長期以來成功的「以農養工」發展策略,使得農村青年人口嚴重外流。即使年輕人願意留在鄉間,他們的父母也會盡可能推他們離鄉,因為鄉下實在看不到什麼前景。
政府一方面擠壓農業,一方面也壓低工資,讓台灣工業部門以低價與國際市場競爭。然而,一九八○年代中期以後,資本大量外移至工資更低的國家,造成許多勞工因關廠而失業。此外,政府開放引進外籍勞工後,造成更多本國勞工失業。許多來自農村的勞工失業後無法留存於都市,遂返回農村。因失業不得不返鄉的青年,在農村更是顯得不得志。
受害於農業衰退或在都市失業而返鄉的男性,不僅在經濟上處於不利位置,他們更被貼上「沒有出路的男人」的污名。即使留在農村的未婚女性也不願「下」嫁給他們,因為農民生活的清苦,她們自然是了然於胸。
除了留守農村的青年有娶不到妻子的困境外,在工廠吃頭路的青年亦有類似情形。他們多數是工廠中的藍領階級,或俗稱的黑手,三班制的工作使得他們的社交生活大受局限,收入雖不見得低,但其社會地位在現今以白領中產階級為主的社會價值中,仍屈居弱勢。
於是我們看見,娶「外籍新娘」的台灣男子多數為台灣階層社會中的工農階級,台灣的經濟發展過程不僅邊緣化了他們的經濟地位,更邊緣化了他們在國內婚姻市場的競爭地位。
一如晉文公身旁面目黧黑的勞苦功高者,台灣的工農階級在創造了「經濟奇蹟」後卻被視為敝帚,他們的厚繭與汗水堆砌出富麗的廟堂,而今卻被斥為跟不上時代的社會負擔。晉文公尚有智慧聽取忠言而再尊黧民,而現今自視甚高的台灣人是否也能學習晉文公自省的勇氣與智慧?
夏曉鵑 中國時報 論壇930229
(作者為世新大學社發所副教授)(本專欄不代表本報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