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獨立時代的腐敗
執政黨今日之腐敗,根源不在一二人,歸根究底,是由於整個黨喪失了目標的追求。六年前,當「台灣獨立」還是一個沒有權力手段在手,從而還是一個因為遙遠所以安全的目標時,台獨的信念是一個有效的動員與凝聚的依據,以及一個道德上、情感上與信仰上的超越象徵;台獨之於民進黨,猶如上帝之於教會。那時的民進黨的自我意識是一個民族主義的革命政黨,接收幾十載黨外運動的歷史光環,順理成章地配戴著清廉與勇敢的勳章。
短短六年後,歷史無情地證明它曾有的清廉是由於沒有引誘,它曾有的勇敢是由於沒有危險。當上帝要求信徒以勇氣證明其信仰時,信徒以現實諸理由回絕了上帝。當台獨變成了葉公之龍時,執政黨不得不「發現」自身其實一直是沒有信仰的,這個信仰的淘空對比於手握權力的威武自覺,尤其是一個深刻的內在挫折矛盾經驗,於是,既然無法提昇,唯有就下。這有些像是已經不信了的神職人員,仍然以上帝之名行事,但內在荒蕪所導致的無可無不可,尤勝於一般紅塵男女。台獨仍然列於執政黨的黨綱,但由於這是一個沒有日程表的目標,也只能是一個麻痺的目標,而麻痺的目標倒過頭來腐敗一切;權力與能量無法朝宣說的目標匯聚,那只能往其他方向私密地流竄。今天,走進腐敗的執政黨扛著台獨與民粹要求秩序,一如歷史上腐敗的教會扛著基督受難的十字架進行勸募。這個深透骨髓的虛無以及無可無不可,由上而下浸泡整個社會。這個社會沒有禁忌、沒有道德底線、沒有團結的道德維度、沒有正義的常識標準,各個權力集團只在弄法,唯有圖存,人民只有在無力感之下作為情緒消費者。
但是,之所以有今日,也有更早的當初。貫穿整個中國近現代史的以救亡圖存為核心的現代化意識形態,或許是今日道德真空的歷史前因。在救亡圖存之下,人民被統治集團所定義的現實情境與道德教化所裹脅,犧牲現實,為了「未來」;以鞏固領導中心之名壓制人民對於現實的質疑;這裡頭當然也有胡蘿蔔(例如地方派系)和棒子(警總)的兩手策略。在這個大背景之下,人民被疏導到經濟的唯一路徑,成為沒有公共性的去政治化的主體。這種主體的特質,除了法,無所懼,除了錢,無所愛,沒有機會進行價值公共論述,沒有機會形成主體的啟蒙,對如何形成一個公共的、反省的、有價值承擔的社群自棄其責。
威權的國民黨會有一定程度的腐敗,但不至於完全放浪形骸,吃相不顧。這是因為「救亡圖存」的反民主與虛無的另一面是一股富國強兵的文化心理。兩蔣的國民黨在國共鬥爭之下、冷戰之下發展經濟、進行相對公正的分配,要使這個中國的路線勝過那個中國。這是政治的鬥爭,更是世界觀的鬥爭,是一個時代的真誠歷史信念激勵了很多廉潔的、勇敢的專業人才的獻身──這是無可爭議的。但可惜的是,這樣的一種「拼經濟」顯然已成明日黃花;在過去六年中,失去信念的政治教士,在內耗性的權錢競逐中,也一再證明無法站在「民族國家」的立場上,在區域與世界範圍內進行經濟競爭的規劃與努力──雖然這應是囂囂然「中華民國已經獨立」的宣稱下的首要之務。
因此,今日的道德真空來自於執政黨對台獨之死密不發喪,對人民持續進行「鞏固領導中心」的裹脅,耽溺於師爺格局的佈局與算計,與所有的世界觀脫鉤,以及「拼經濟」這最後一塊地基的下陷。這六年的毀滅性意義不僅是毀了執政黨,也毀了在野黨。泛藍將來就算執政,也需要奇蹟才能從類似的道德真空中自我拯救出來,免於成為報復民進黨的墮落敵人。但這一切似乎都沒有樂觀的端倪。這是一個律師的時代,是法之徒(上焉者),訟之棍(下焉者)的時代,是馬英九與陳水扁這種典型的時代,他們能夠成為典型其實又反映了這個社會早已缺乏了對於某些人文價值的深刻反省與真誠追求。人們有理由懷疑在野的清廉是由於沒有引誘沒有機會沒有手段,因為人們的內心深處也這樣地在懷疑自己的。
如果今天的腐敗根本上是由於強烈信念的一朝蕩然,那麼人們今天所應正視的或許就不只是誰下台而已,而更是要求執政黨的正常化,接受上帝已死,重新做一個世俗化的政黨,在社會與經濟的層面上,在正義、和平與多元的價值上,和其他黨進行競爭。廢除台獨黨綱,此其時矣。而人民拒絕被高蹈凌空的意識形態所裹脅,不救亡、不鞏固、不期待下一個必然會更好,以冷靜之眼察看權力集團的言與行,不放棄集體自衛(例如上街)的權力手段,並公共地論述集體的價值與方向,才是今日所有困局的最終克服之道。
2006/6/11 於台中